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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


  皇帝還是不見,但態度似乎緩和了,派太監傳諭:「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說。」同時把停園工的詔旨發了下來,一字無更改。

  「馬上送內閣發!」文祥這樣告訴值班的「達拉密」,同時通知惇王等人,請先回府,晚上另外柬約,有事商談。

  這樣安排好了,四個人一起到了恭王那裡。

  因為天意難回,文祥等人相當著急,惇、醇兩王則不但同氣連枝,休戚相關,而且同為皇叔,皇帝對「六叔」可以如此,對五、七兩叔,當然亦可這樣子無情無禮,因而還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恭王卻顯示出極可敬愛的涵養。這一次與同治四年,慈禧太后剝他的臉面,大不相同。那一次他確有摧肝裂膽的震動,而這一次難過的是皇帝不成材,對於他自己的遭遇,夷然不以為意,因為他覺得不能跟少不更事的侄兒皇帝,一般見識。

  「總算有個結果,停園工的明旨下了,咱們算是有了交代。」他平靜地說,「我一個人的榮辱,無所謂!」

  當然,他也知道,皇帝這道朱諭,在他不足為辱,而且必可挽回。而別人跟他的想法不同。不為恭王自己打算,也得替大局著想,一人之下的懿親重臣,忽然受此嚴譴,威信掃地,號令不行,何能再為樞廷領袖?

  同時,眼前就有一個極大的不便,大久保利通在八月初一就要到京,一到便得開議,而對手則是大清皇帝所不信任的臣子,即使別人不好意思提,自己也會感到尷尬,又何能侃侃折衝,據理力爭。

  為此,必得請皇帝收回成命,是一致的結論,但採取怎麼樣的途徑?卻有兩派不同的意見,一派主張請出兩宮太后來干預,把皇帝硬壓下來;一派的態度比較和緩,認為不宜操之激切,還是見了皇帝,當面苦求,比較妥當。

  就這爭議不決之際,宮裡又傳出消息,說皇帝原來的朱諭,借詞極其嚴厲,有「諸多不法,離間母子;欺朕年幼,奸弊百出」等等的話。後來交給文祥的朱諭,已經重新寫過,緩和得多了。

  恭王這時才有些著急,急的不是由親王降為郡王,而是皇帝的話,令人難堪。這原來的一道朱諭,如果「明發」,「奸弊百出」這句話,要洗刷乾淨就很難了。

  因此他這樣搖著手說:「萬萬不能再驚動兩宮了!皇上耿耿於懷的,就是「離間母子』這一句,如果再搬大帽子壓皇上,豈不是坐實了有此『離間』的情形?」

  大家都覺得這話看得很深。同時也有了一個很清楚的看法,為恭王求情是國事,倘或搬請兩宮太后出面,有「離間母子」這四個字在,便搞成鬧家務。而鬧家務,外人是不便干預的,這一來除卻懿親,四軍機就成了不能說話的局外人,那是自失立場的不智之舉。

  因此,一個沒有結論的結論是:拖著再說!到了第二天,恭王照常入值,全班軍機都是宰相之度,見了皇帝,渾如無事,根本不提那道朱諭,恭王照常詳奏對日交涉的準備情形。寶鋆陳奏李鴻章在天津辦理海防,決定要求四川總督吳棠,籌撥歷年積欠協餉二十萬兩銀子。此外請旨的事件還很多,一一面奏取旨,見面兩個鐘頭才退了下來。

  這兩個鐘頭之中,皇帝卻頗有忸怩之感,一回到宮裡,細細一想,覺得是受了極大的欺侮。

  他在這兩個鐘頭之中,始終有這樣一個感覺,大家都當他是個不懂事的少年,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裡。不然,豈能有這樣視如無事的神態?

  轉念到此,覺得自尊心受了屈辱,是件決不可忍的事!同時他也想到了降恭親王為郡王的朱諭,照規矩,昨天就應該「明發」。昨天不發還可以說是時候太晚,不及擬旨進呈,而這天見面,何以沒有明發的旨稿?這是有意不奉詔,而且是約好了來的,故意不提,故意裝糊塗,打算著把這件事「陰乾」了它。這個手段如果管用,以後自己說什麼話都不管用了!

  由此一念,生出無窮怨怒,渾身的血似乎都已化成熱氣,燒得他耳面皆赤,雙眼發紅,自己想盡辦法,按捺不住心頭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氣。

  「都混帳!都該滾!」他拍著桌子罵,大踏步在寢宮裡走來走去,心裡不斷在思索,怎麼樣才能大大地出一口氣?

  在軍機處,十重臣又作了一番集議,認為皇帝的朱諭,不宜擱置不辦,而要皇帝自己開口收回成命,已是不可能之事,苦求亦未見得有用。寶鋆忽有開悟,認為去求皇帝,即蒙允許,亦會討價還價,加恩賞還親王,毋庸世襲罔替,吃虧的還是恭王。倒不如發了下去,見了明諭,兩宮太后不能不知道,也不能沒有表示,是間接敦促皇太后出面干預的一條途徑。

  這番意見,私下跟文祥說了,他亦頗以為然,恭王反正多少已有置之度外的態度,不加可否。於是擬旨呈閱,準備明發。

  這並不能使得皇帝消氣,他認為是他們得到了消息,發覺他為此震怒,不能不勉強順從。由此更可以看出,有權在手,不可不用,如果早就作了這樣嚴峻的措施,軍機大臣也好,御前大臣也好,早該就範了。

  從這個瞭解開始,皇帝把心一橫,一切都不顧慮,親筆寫好一張指五軍機、五御前,「朋比為奸,謀為不軌」,盡皆革職的朱諭。第二天一早派太監傳旨,召見六部堂官、左都禦史、內閣學士。

  這是仿照慈禧太后在「辛酉政變」中所用的手法,自然瞞不過內廷的大小官員。歷來的規矩,國家有大舉措要宣佈,才用這樣的方式,而召集一二品大員中,獨無軍機,明顯著是皇帝要越過這一關,親自執行政務,更為事出非常的特例,所以相顧驚疑,惴惴不安!

  ※ ※ ※

  在皇帝左右,有專為慈禧太后探事的太監,一看這情形,趕到長春宮去回奏,慈禧太后一聽大驚,立即吩咐把慈安太后請了來。

  「皇帝要鬧大亂子了!」慈禧太后簡略地說了經過,分析利害給慈安太后聽,「這一下,什麼事都不用辦了!祖宗以來,從無這樣的事,換了你我,也不能不寒心吧!」

  「太不成話了!鬧成這個樣子,真正是教人看笑話。現在該怎麼辦呢?」慈安太后著急地說,「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這個局面,一下子教他毀得乾乾淨淨。」說著,便流下了眼淚。

  「你也別難過。虧得消息得到早!來啊!」慈禧太后一面派長春宮的總管太監去阻止皇帝召見在京一二品大員,一面傳懿旨禦弘德殿,召見軍機大臣及御前大臣。

  弘德殿與乾清宮密邇,皇帝聽得小太監的奏報,急急趕來侍候,慈禧太后一見便問:「六部的起撤了沒有?」

  其實還沒有撤銷,但皇帝不能不這麼說:「撤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向跪了一地的重臣說道:「十三年以來,沒有恭親王就沒有今天,皇帝年輕任性。昨天的那道上諭,我們姊妹倆不知道,恭親王跟載澂的爵位,還是照常。文祥!」

  「臣在。」

  「你寫旨來看!」

  「是!」文祥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於是恭王磕頭謝了恩,又說:「臣實在惶恐得很!皇上的責備,臣不敢不受。不過『心所謂危,不敢不言』,如今對日交涉,日本有索賠兵費的打算,如果園工不停,日本使臣必以為我庫藏豐盈,難免獅子大開口,這交涉就難辦了。」

  「喔,」慈禧太后問道:「日本使臣到京了沒有?」

  「是昨天到的。」

  「預備那一天開議?」

  「日子還沒有定。」恭王答道:「臣打算在聖母皇太后萬壽之期以前,一定得辦出一個起落來。」

  「這意思你只好擱在心裡,讓對方知道了虛實,恐怕會要脅。」

  「是!皇太后聖明。臣與文祥盡力去辦,萬一交涉不能順利,臣先請罪。」

  「只要盡心盡力去辦,沒有辦不好的。」慈禧太后又說:「三海的工程,預備交給誰去辦?」

  「臣請旨先派勘估大臣,核實勘查以後,再請旨辦理。」

  「噢!」慈禧太后點點頭,「總要節省才好。皇帝不妨再下一道上諭,申明這一層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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