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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這天因為臨時由太監口傳:「無書房」,所以翁同龢正與南書房翰林潘祖蔭,在庋藏秘笈孤本的昭仁殿,展玩《宋元精槧》,賞心愜意,深喜眼福不淺之際,忽然聽得蘇拉傳報,說皇帝指名召他與軍機大臣、御前大臣一起進見,始而詫異,繼而欣喜,終於疑慮了。

  詫異的自然是弘德殿行走的師傅,罕有與軍機、御前一塊兒「叫起」的前例,欣喜的是,弘德殿的師傅、諳達,只有自己奉召,而疑慮者亦在此!皇帝與十重臣之間的格格不相調合,是他所深知的,如今添上自己一個,說不定會遭什麼池魚之殃。

  因此,他急急趕到月華門王公朝房,十重臣都在,翁同龢最熟的是李鴻藻、沈桂芬與恭、醇兩王,要問,當然是問李鴻藻。

  「皇上的意思怎麼樣?」他低聲探詢:「為什麼召見要添上我一個?」

  「大致是為了園工責備大家,何不早說。」李鴻藻說:「連帶提到你,說這一次回京,何以一句話也沒有?」

  聽這一說,翁同龢放了一半心,略想一想問道:「蘭翁,道路傳聞之詞,可否入奏?」

  「不妨!」李鴻藻答道:「非激切危言,不足以動天聽。」

  有了這句話,翁同龢的膽便大了,默默坐著,想好了一套話。等到午正時分,太監到軍機處傳旨召見,同時交下了一封朱諭,撤銷了魁齡等人的任命,說另有旨意。

  等翁同龢隨班進見,果然,皇帝第一個就問到他:「翁同龢,你到京多日,應有所見,何以一句話都不告訴我?」

  「這一個月,皇上到書房才七天,六天作詩作論,辰光緊迫,不容臣有所獻議。」翁同龢又說:「臣此次進京,道路聽聞,流言甚多。說皇上的孝思誠可格天,可惜有人不能仰體聖意,假公濟私,種種欺蒙,園工一興,將數十年不能完工,動支國帑,何止一兩千萬?為了戡平大亂,籌措軍餉,百姓吃苦,都以為值得,如果為了飽少數人的私囊,欲壑難填,百姓覺得苦不出頭了。長此以往,人心渙散,非同小可!」

  他的語氣平和,所以皇帝點點頭沒有說什麼,只看著恭王問:「捐輸銀兩,不是你領頭的嗎?」

  「是!」恭王答道:「臣要顧皇上的面子。臣總以為皇上天亶聰明,必以為事不可為,有下詔停工之一日,則天下歸美於君,豈非盛事?」

  「你的話倒說得好聽!當面一套,背後又一套,甚至驚動兩宮皇太后,告我一狀,這不是離間母子嗎?」

  這話牽涉到醇王福晉,醇王便磕頭說道:「臣等決不敢。臣等仰體聖心,為盡孝思,不願下詔停工,因而奏請兩宮皇太后作主。兩宮與皇上慈孝相應,豈是臣下所能離間?」

  由此展開激辯,皇帝面紅脖子粗地大罵言官沽名釣譽,恭王與醇王自恃長親,渺視皇帝,話越說越多,也越離譜了。

  最末一名的翁同龢,看皇帝的勁道發洩得差不多了,便把握機會說道:「今日之事,須有歸宿。請聖意先定,臣下始得承旨。」

  皇帝想了想,氣虎虎地問:「等十年、二十年之後,四海平定,庫藏充裕了,你們准不准我修園?」

  「是,是!」有好幾個人齊聲回答,最後仍舊是恭王發言,「如天之福,到那時候一定把圓明園修起來。」

  「好了!順了你們的意了!你們可也得替我想一想,『感戴慈恩』,如今不就成了空話了嗎?」皇帝悻悻然地說。

  「感戴慈恩」是上年九月二十八所下,重修圓明園詔諭中的話,這是討價還價,好得早有準備。恭王因為這件事鬧得太大,急於收束,所以很乾脆地答道:「三海近在咫尺,房子差不多也都完好,斟量修理,所費不多,亦勉強可以作娛養兩宮太后,以及皇上幾暇,涵泳性情之處。」

  「你們瞧著辦吧!」皇帝冷笑一聲,「反正都聽你們的了!」

  說完,揮一揮手,把臉都扭了過去。醇王還想說什麼,他身後的沈桂芬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語。於是十重臣,一師傅,回到軍機處。因為同承旨,便得同擬旨,這次是沈桂芬動「樞筆」,聚精會神,目不旁瞬,顯得很矜重地在擬稿。

  「好傢伙!」惇王把帽子取下來,扔在炕几上,一面自己抹汗,一面讓聽差替他寬補褂,嘴裡還不肯閑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算頂下來!」

  「這叫『九牛二虎頂一龍』!」一向沉默寡言的景壽,忽然說了這麼一句,大家把他的話想了想才明白,正好是十一個人,合「九牛二虎」之數。

  「還不知道頂得住、頂不住呢!」伯彥訥謨詁說,「剛才抽空兒跟玉柱子說了兩句話,據他說皇上的氣生得不小。」

  「那可顧不得了。」惇王看一看壁上的鐘說,「快未正了,咱們先開飯吧!」

  「對了!」沈桂芬嫌大家吵,無法精心構思,所以接口說道:「諸公吃完飯,我的稿子也就好了。」

  於是軍機處的小廚房備了極精緻的午飯。惇王自己帶著藥酒,用個扁平銀壺盛著,一面大口吃烙餅,一面喝藥酒。吃完,大家回到原處,沈桂芬剛剛脫稿,只見上面寫的是:「上諭:前降旨諭令總管內務府大臣,將圓明園工程擇要興修,原以備兩宮皇太后燕憩,用資頤養,而遂孝思。本年開工後,見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蕆功;現在物力艱難,經費支絀,軍務未盡平定,各省時有偏災,朕仰體慈懷,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勞民力,所有圓明園一切工程,均著停止。俟將來邊境又安、庫款充裕,再行興修。因念三海近在宮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過繁。著該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將如何修葺之處,奏請辦理。將此通諭知之。」

  「挺好!」恭子指著「均著停止」那四個字說,「這兒改為『均著即行停止』吧!」

  「是的。」沈桂芬隨手添注。

  「外面流言很多,我看,皇上親閱園工,還是把它敘進去的好。」

  大家都以醇王的意見為然,於是在「本年開工後」之下,加了「朕曾親往閱看數次」,暗示所謂「微行」,實為親閱園工的誤會。

  「該管大臣的字樣如何?」寶鋆這樣泛泛地問。

  「有何不妥?」沈桂芬反問一句。

  「是不是仍舊交內務府籌辦……」

  「算了,算了!」惇王大聲打斷,「都是內務府惹出來的麻煩,還找他們幹什麼?」

  寶鋆的原意是修三海要內務府自己設法,移東補西,弄成個樣子算數,聽惇王這樣堅決反對,就不便再往下說了。

  於是定稿謄正,隨即遞上,大家都還等著,要等皇帝核定交了下來,才能散去。這一等等了一個鐘頭,不見動靜,都不免在心裡嘀咕,怕事情變卦,倘或平地又生風波,就不知何以為計了!

  果然,平地起了風波。申時一刻,內奏事處交來一個盒子,裡面不是剛遞上去的停園工的詔旨,是一道朱諭,封緘嚴密,上面寫明:「交軍機大臣文祥、寶惇、沈桂芬、李鴻藻共同開讀。」

  這是密諭,而軍機大臣的職權是不可侵犯的,所以首先就是恭王站起身來說:「我們退出去吧!讓他們四位處置密諭。」

  連恭王自己在內,都知道特為撇開他,則此密諭,自與恭王有關。文祥拿著那個封套,在手掌心裡敲了幾下,慢吞吞地說道:「事出異常,各位先到朝房坐一坐。」

  「我不必了!」恭王一半留身分,一半發牢騷,「潘伯寅送了我一塊好端硯,擱在那兒三天了,我得看看去。」

  「也好!」文祥點點頭,「六爺就先回府吧!回頭再談。」

  於是恭王上轎出宮,五御前、一師傅就在隆宗門旁邊,領侍衛內大臣辦事的屋子休息。文祥拆開朱諭一看,寫的是:「傳諭在廷諸王大臣,朕自去歲正月二十六日親政以來,每逢召對恭親王時,語言之間,諸多失檢,著加恩改為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為郡王,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以示懲儆。欽此!」

  「到底還是饒不過六爺!」文祥茫然地望著窗外,「至親骨肉,何苦如此!」

  寶鋆一言不發,走出去告訴軍機處的蘇拉:「遞牌子!」

  遞了牌子,文祥等人到養心殿門外等候,總管太監傳諭,只有兩個字:「不見!」

  「怎麼辦?」文祥想了想說:「只有頂上去了。」

  於是重回軍機處,仍由沈桂芬執筆上奏。軍機處用「奏片」,不須那些套語,秉筆直書,為恭王求情。遞了上去,原奏發回,這四個人的心思相同,非全力挽回此事不可。於是再上奏片,說有緊急大事,這天一定得進見面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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