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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聖學未成。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勤求學問。皇上踐祚之年,與聖祖仁皇帝差不多,聖祖十四歲擒鼇拜,除大患,在皇上這個年紀,已經著手策劃撤藩。禦門聽政,日理萬機之餘,不廢聖學,不但常禦經筵,而且沒有一天不跟南書房的翰林,討論學問。皇上請細想,可曾能象聖祖那樣勤學?」醇王接著又說,「李師傅在這裡,就拿這個月來說好了,皇上一共上了幾天書房?」

  於是李鴻藻接口陳述:「初一是皇后千秋節,兩天沒有書房;初三引見拔貢,無書房;初四召見完事才已正二刻,傳旨無書房;初五午初傳無書房;初六傳兩天無書房;初八又傳:本日及十一日至十五日無書房。算起來半個月工夫,只初九、初十兩天臨禦弘德殿。前天、昨天,依舊是無書房。」

  「昨天!」皇帝算是找著理了,「昨天是什麼日子?不要行禮嗎?」

  「昨天是先帝忌辰。」醇王正好接口,觸景生情,感念文宗,不由得雙淚交流,「先帝棄天下,就為了洋人燒圓明園,憂憤而崩,皇上如果還記不得這個創巨痛深的奇恥大辱,臣不如隨侍先帝於泉下。」說罷放聲大哭。

  皇帝又窘又惱,不便好言安慰,也不願好言安慰,只繃著臉,大聲說道:「這不是哭的事,有話儘管說,只要說得有道理,我當然會聽。」

  於是醇王收淚,一款款地往下再談。召見的規矩,皇帝不曾問到,固不應擅自陳奏,就是同班召見,亦要分地位高低,不能越次發言,所以醇王說過,才輪著伯彥訥謨詁開口。他是提到李光昭一案,攻擊內務府蒙蔽皇帝,以致于流言籍籍,中外都傳為笑談。願皇帝大振乾綱,英察果斷,勿為左右近侍所包圍。

  再下來就該景壽說話,他一向沉默寡言,自從牽入肅順的案子裡,搞得灰頭土臉,更加不願對大政有所主張。御前、軍機聯名奏諫,雖為他所贊成,但要說的話大家都說過了,他只泛泛地以聖駕至重,不宜輕出,說了幾句。然後又說:「臣侍先帝之曰,曾承面諭:前明神宗,對臣下奏諫、各部院衙門議奏事項,往往留中不報,最是失德。皇上天亶聰明,必能切記先帝的遺訓。」

  皇帝覺得拿他比做明神宗,無論如何不服氣,所以冷笑說道:「哼!擬於不倫!明神宗數十年不視朝,我那裡有他這樣子?至於奏摺留中,是我保全上摺子的人,一發下去,就必得處分。」

  這一下,醇王可也忍不住了,抗聲說道:「臣聽說頗有人直言奏諫,如李光昭一案,早在上年年底,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就曾密奏,指李某『跡近欺罔』,如今果如所言。倘或皇上當時就拿王家璧的摺子發下來,軍機不敢不查辦,何致於有今天的笑話?」

  「李光昭的案子,我已經叫李鴻章嚴辦,不必再說了。」皇帝又說:「奏諫無非要我採納,有些我已經接納了,摺子發不發下去,沒有什麼關係。」

  「是。臣但願皇上能虛衷以聽。」醇王又說,「臣眜死上言,從今以後,易服微行之事,千萬不可再有。」

  「那是謠言,何嘗有此事?」

  「皇上說謠言就是謠言。」

  這句話中有著無可形容的不屑與言的意味,皇帝心裡異常不舒服,估量醇王也不敢對此事過境遷,形跡不留的情事,堅持其必有,因而振振有詞地問:「你說呀!我到了些什麼地方,是那一天,遇見了那些人?」

  「皇上自己知道就是。」

  這愈顯得醇王的話是捕風捉影之談,皇帝更要追問了,「不!」他說,「你非說不可,不然就是你造謠。」

  造皇帝的謠,這事非同小可,醇王逼得無法,只好實說。那一天在宣德樓小酌,那一天在龍源樓午膳,那一天在八大胡同流連,那一天在琉璃廠買「閒書」。這都是榮祿接得報告,轉報了醇王的。不但有日子,有地方,甚至在飯館裡要了些什麼菜,花了幾兩銀子都說得一清二楚。

  這一下不但皇帝目瞪呆拙,無話可答,伯彥訥謨詁、景壽、沈桂芬等人,亦有聞所未聞之感。一時殿中如風雨將來之前的沉寂,令人惴惴不安。

  「別的都好說。停園工,我得面奏太后,這件我做不了主。」

  終於得到皇帝這樣一句話,都認為差強人意。於是由惇王領頭,跪安退下。皇帝自己也是汗流浹背,回乾清宮剛抹了身,太監來報,慈禧太后召見。

  到了長春宮,只見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皇帝先就膽寒了。

  「聽說軍機跟御前,有個聯名的摺子。」慈禧太后問道:「說的什麼呀?」

  「還不是那些老生常談。」皇帝想把奏摺取給慈禧太后看,已經探手入懷,轉念警覺,這是「授人以柄」,便又把手伸了出來。

  「怎麼叫老生常談?裡頭不是幾句要緊話,何致于約齊了來見你?摺子呢?」慈禧太后將手一伸。

  皇帝心想,如果說不曾帶來,說不定就會吩咐,派人去取。取不來豈非顯得自己撒謊?無可奈何,只好把奏摺交了過去。

  慈禧太后看摺子,雖非一目十行,卻比皇帝快得多,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把摺子往炕几上一丟,啞然半晌,帶著異常失望的語聲說:「有些事,我竟不知道!」

  皇上心虛,深怕慈禧太后問起微行的事,便這樣掩飾:「就是看了幾次工程,外面就有謠言,真可恨!」

  「你好好兒的,別人打那兒去造謠?」慈禧太后注視著他問:「你知道不知道,這六款說的是一件事!」

  這一件事自然是停園工,皇帝心想,讓慈禧太后自己說出來,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因而躬身答道:「求皇額娘開導。」

  「都為的你不好生念書。你想想,這個月你才上了幾天書房?」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如果你能上進,好好兒用功,心自然就會靜下來,自然就知道『畏天命』、『遵祖制』,說話行事,都有規矩,奏摺也看下去了,也肯聽人勸了。只要你能這個樣子,修個園子讓你安心念書,也算不了什麼!」說到這裡,慈禧太后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有句話,我說了你心裡一定不服,你親政才一年多,何致于弄成這個樣子?我給你說穿了吧,外頭是瞧你不起!嘴裡答應著,心裡在冷笑,你以為看摺子,跟軍機見面,是件容易的事嗎?你早得很呢!」

  這幾句話說得皇帝面如死灰,心裡難過得無可形容,想頂句嘴,卻又不敢,只好低著頭使勁咬嘴唇。

  「文祥是怎麼回事?」

  這一問又是皇帝難以回答的,想了想才答:「他身子不好!要開缺就讓他開吧!」

  「胡說!」慈禧太后畢竟發怒了,「你簡直沒有長眼睛。」

  皇帝又把頭低了下去,自己恨自己笨拙,何以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慈禧太后倒有些不忍了,放緩了聲音問道:「現在你的意思是怎麼樣?總要有個交代啊!」

  「皇額娘不是說了嗎?」皇帝帶些委屈的聲音說:「我多上書房就是了。」

  「也要你誠心向學才好。」

  「翁同龢回來了,我倒是願意聽他講書。」

  這是句真心話,慈禧太后也知道,點點頭表示嘉許。停園工的事,就此不再談了。皇帝回宮倒是細細想了一番,無奈想起書房,心裡便生怯意。再想想別的,從對日的交涉到慈禧太后對皇后的態度,無一件事,可以使得心裡妥帖,煩躁之下,坐臥不寧,唯有帶著侍從,又走了一趟圓明園,心情才能略微舒散些。

  園工實際上已瀕於停頓,因為李光昭的案子一發作,既有煌煌上諭嚴辦,則引進經手的人,豈能沒有責任?所以湖廣道監察禦史,同治元年的傳臚,江蘇儀征籍的陳彝首先發難,嚴劾內務府大臣「辦事欺蒙,請予處分」。接著是陳彝的同年,山東濰縣人的江南道禦史孫鳳翔,上了一個奏摺,說「上年李光昭呈請報效木植,及此次呈進木植,皆系現任內務府大臣貴寶署理堂郎中任內之事;貴寶蒙混具稿呈堂,並與李光昭交通舞弊,請嚴加懲處」。這兩個摺子已由皇帝批交吏部議奏,處分在所不免。同時十重臣哭殿,已傳為九城的新聞。看樣子停止園工,是遲早間事,所以不但內務府的人悄然罷手,就連園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下來觀望風色。

  事情有成為僵局的模樣,皇帝不知何以為計,拖得一日是一日。十重臣則更為著急,頻頻集會,在長籲短歎之中,決定了幾個旁敲側擊的步驟,首先是拿貴寶「開刀」,吏部兩尚書寶鋆與毛昶熙議定,貴寶應照溺職例革職。

  如果沒有十重臣那六款奏諫,皇帝不會多心,有了「納諫章」這一款,皇帝認為是恭王等人,利用言官來鉗制他,心裡很不舒服。然而李光昭一案,也實在氣人,所以終於還是批准了吏部的建議。

  貴寶是圓明園工程的總辦,這一革職,「蛇無頭不行」,園工完全停止。皇帝開始感到事態嚴重,第一是對慈禧太后無法交代;第二是威信有關。左思右想,只有找一個人商量。

  這一個人就是李鴻藻。皇帝只有在啟蒙的師傅面前,說心裡的話才不會覺得傷害了做皇帝的威嚴。「師傅,」他說,「別人不知道我的難處,你應該知道。當初降旨修園,是為了娛養兩宮皇太后,皇太后召見內務府大臣,召見『樣子雷』,親自畫了圖樣交下來,這些情形,你總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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