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二六一


  第二就是「遵祖制」,說視朝辦事,皆有常規,服用起禦,務崇儉樸,太監不准干預政事,宮禁更當嚴肅。這便有許多弦外之音,接下來「慎言動」一款,就說得相當露骨了:「皇上一身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動雖微,不可不慎也。外間傳聞皇上在宮門與太監等以演唱為樂,此外訛言甚多,駕幸圓明園察看工程數次,外間即謂皇上借此喜于遊觀。臣等知其必無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見臣工,威儀皆宜嚴重,言語皆宜得體,未可輕率,凡類此者,願皇上時時留意。」

  這一款自是就微行而言。後半段則是隱指王慶祺,外人不會明白,他們相信皇帝會懂得其中的深意。

  以下還有三款,其中「納諫章」、「重庫款」,是全篇奏章的重心:「中外大小臣工,呈遞封奏,向來皆發交軍機大臣閱看,請旨辦理。近來封口折件,往往留中不發,於政事得失,所關非細。若有忠言讜論,一概屏置,不幾開拒諫之風乎?嗣後遇有封奏,伏願皇上仍照舊發下,一廣言路。戶部錢糧為軍國之需,出入皆有定制,近來內廷工作太多,用款浩繁,內務府每向戶部借款支發,以有數之錢糧,安能供無窮之糜費?現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園工一事。伏思咸豐十年,文宗顯皇帝由圓明園巡幸熱河,至今中外臣民,言之無不痛心疾首。兩宮皇太后、皇上皆親見其事,念及當日情形,何忍複至其地乎?即以工程而論,約非一兩千萬不辦,此時物力艱難,何從籌此鉅款?願皇上將臣等所奏,在兩宮皇太后前,委婉上陳。若欽奉懿旨,將園工即行停止,則兩宮皇太后之聖德與皇上之孝思,皆趨越千古矣!」

  六款諫勸之中,唯獨這一款是兼勸慈禧太后,意思不可晦澀,但更不可明豁,這番措詞,煞費苦心,十重臣的往返討論,也都集中在這一款上面。最後「勤學問」一款是陪筆,皇上只要能接納前面五款,則進德修業,勤求學問,自為必然之事。

  ※ ※ ※

  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折底上具了名,然後由奕劻親筆謄正,交到軍機處,特為派一名軍機章京,送交內奏事處,說明是關係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進御前。

  皇帝已經得到消息了,說是御前大臣與軍機大臣,頻頻集會,將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諫,這些人要說的話是什麼,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語氣一定不中聽,亦可想而知。因此,看到那封奏摺,就象看到債主的信那樣,心裡先存怯意,一直不願打開來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折裡面「其中不能盡達之意,臣等詳細面陳」的話,皇帝根本不知道,自然也不會召見。這樣到了第三天,在軍機照例跟皇帝見面時,恭王忍不住便問:「臣等前天有一封聯名的奏摺……」

  「我正在看!」皇帝搶著說道:「另有旨意。」

  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見,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說什麼,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軍機處會齊,聽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見面,皇帝依舊隻字不提。恭王退出養心殿,回到軍機,立即派人去打聽,得回的報告是:皇帝根本就沒有看那道奏摺。

  「怎麼樣?」他向惇王問。

  「還能怎麼樣?」醇王接口,「遞牌子吧!」

  十根綠頭簽遞了上去,皇帝派人傳諭:「今天累了!明兒再說。」

  大家商量的結果,認為不容皇帝拖延,這一天非謁見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遞牌子。

  第二次遞牌子,依然不准,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遞。第三次奏達御前,皇帝既著慌,又憤怒,思潮起伏地考慮了好一會,知道這是一道難關,非闖不可,便沉著臉說:「好吧!

  看他們說點兒什麼!」

  於是十重臣由惇王領頭,一個個面色凝重地,出了軍機處。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虎」還很厲害,養心殿固然涼爽,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黃梅天進入通風不良的小屋子那樣,不獨汗流浹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文祥病勢虛弱,更感難支,只覺眼前金蠅亂飛,喘息不止,由一名太監扶著,勉強隨班進殿。

  一進殿,恭王就吩咐養心殿的總管太監:「拿十個墊子來!」

  總管太監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對宴齎,免行叩拜禮」,何用拜墊?心裡存疑,自然不敢去問,只答應著取了兩條紅氈條,十個龍鬚草的墊子,鋪設停當,然後悄悄退下,秘密叮囑殿外侍立的太監說:「今兒怕有大風波!各自小心。」

  不久,聽得沙沙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也聽見了皇帝咳嗽的聲音,於是惇王領頭,在殿外站班,只見皇帝臉色蒼白,而雙眼有些發紅,手裡拿著一道封口的奏摺,下了軟轎,逕自往殿裡走去。等他升了寶座,惇王領頭跟了進去,分兩排跪下,自東至西,第一排是惇親王、恭親王、醇親王、襲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襲一等勇毅公額駙景壽,第二排是郡王銜貝勒奕劻、軍機大臣體仁閣大學士文祥、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土吏部尚書寶鋆、車機大臣兵部尚書沈桂芬、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李鴻藻。

  皇帝微感愕然,心裡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禮,他說:「都起來!」

  「是!」惇王答應一聲,依舊跪著不動,「臣等十人,前天有個聯名的奏摺,恭請皇上俯納,明降諭旨,詔告天下。」

  「喔,」皇帝已盤算了好幾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時很吃力地裝出微笑,「我還沒有看呢!」

  說著,便親手用象牙裁紙刀,挑開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裡,看不了幾行,把奏章放了下來,臉色已經變了,是那種負氣的神色。

  「我停工如何?你們還有什麼好囉嗦的?」

  惇王無以為答,只側臉看了一下,於是恭王便說:「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讀。」

  說著,便從懷中取出折底來,跪直了身子,從頭念起,念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開始陳說那具體奏諫的六款,反復譬解,由於激動的緣故,話越說越重,講到最後「勤學問」一款,便有些教訓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臉色大變,一陣青、一陣紅,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見。恭王是折底遮著眼睛,其餘都按規矩不敢仰視,只聽得恭王講到最激昂痛切之處,陡然有擊案的暴響,一驚抬頭,才發覺皇帝的臉色青得可怕。

  他指看恭王,厲聲說道:「我這個位子讓你好不好?」

  說出這樣負氣的話來,十重臣無不驚愕失色,文祥一聲長號,因為受的刺激太深,昏倒在地。

  這一下,皇帝大驚,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監,也顧不得儀制,趕緊奔入殿內,將文祥扶了起來。

  「先攙出去吧!」皇帝這樣吩咐。

  等扶起來時,文祥已發出呻吟之聲,殿上君臣都松了一口氣,總算未曾昏厥過去。但就是這樣,已是一件令人震動之事,從開國以來,兩百年間,從無國家的元老重臣,為了君上失德,憂慮沉痛到這樣近乎五內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氣餒,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則越覺得事態嚴重,如果不能切實奏諫,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渙散,天下要解體了。

  其中最激動的是醇王,他也是異常好強爭勝的人,一方面恨總理衙門軟弱,一方面又恨恭王當國十三年,只是講求洋務,住軍備上未曾十分著力,以致外侮迭起,而無奈其何。如果皇帝有勵精圖治之心,則臣下決不敢這樣子懈怠,所以說來說去,總要皇帝自己爭氣。

  於是,他提高了聲音說:「文祥公忠體國,力疾從公,如剛才的光景,皇上豈能無動於衷?倘或拒諫飾非,聖德不修,誠恐國亡無日!」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來氣,「我親政才一年半,莫非就這一年半,把國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責任,都推在我一個人身上?」

  「臣等不敢推諉責任。只要皇上進德修業,人心日奮,雖然內憂外患,交替迭生,總還有措手之處,大小臣工,亦決不敢敷衍塞責,營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以社稷為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奮效力?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

  「我不懂你的話!」皇帝憤憤地說,「從那裡看出來,我不以社稷為重?」

  「聖躬系四海之望,乘輿輕出,就是不以社稷為重。」

  「還有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