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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李鴻藻當然知道,隨即問道:「七月十八召見御前跟軍機,曾蒙面諭,停園工一節,轉奏兩宮太后定奪。想來皇上已經面奏?」

  皇帝聽得這一問,立即顯出異常為難的神色,好半晌才說了句:「我不知道怎麼跟兩位太后去回。」

  說是說「兩位太后」,其實只是一位:慈禧太后。皇帝處於生母而兼嚴父的慈禧太后的積威之下,常常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這是李鴻藻所深切瞭解的。

  因此,皇帝的苦衷,也就從他的這句話中,表露無遺。李鴻藻當時在心裡就定下了主意,但不知道恭王等人的意思如何。不便在皇帝面前作何承諾,只這樣答道:「皇上的孝思,臣等無不體仰。容臣等密籌妥善辦法,必有以抒瘽慮。」

  於是當天他就跟恭王談到皇帝召見的經過,恭王約了五御前大臣和全班軍機在鑒園集議。這一議,意見就多了,李鴻藻陳述的情形,為大家打開了心頭的蔽境,為了匡正皇帝的行為,各種路子都走過,唯獨最主要的一條路子不曾去走——請兩宮太后出面干預,才是釜底抽薪,打開僵局的唯一善策。

  「我看,」恭王說道,「就煩蘭蓀擬個密折,公上兩宮,大家看使得使不得?」

  這正就是李鴻藻的主意,而且他也有了腹稿,不過在此場合,他不能不這樣說:「如何措詞,請先商量定規。」

  「你看呢?」恭王反問一句。

  「我以為應從理與勢兩方面立論,說園工不得不停的緣故。」

  「好,請你先寫下來,看了稿子再斟酌。」

  「不但論理、論勢,還要揭破真相。」文祥說道,「要說內務府的人,明知道工程浩大,完不了工,無非借此敷衍,好從中上下其手。以『西邊』的精明,當然不肯給人做斂錢的幌子。要這樣說,才有用!」

  「是!」李鴻藻衷心傾服,「三哥看得真透。」

  於是丫頭安設了筆硯,李鴻藻坐在一旁握筆構思。象這些奏疏,無須講求詞藻,只要說得婉轉透徹就好,因為李鴻藻把文祥的話,湊合他的腹稿,有了全篇大意,立刻文不加點地寫了下去。寫完看一遍,改動了幾個字,站起身來,捧向恭王。

  「就勞你駕,念一遍吧!」

  李鴻藻答應著,朗聲念道:「園工一事,皇上承歡兩宮皇太后,孝思純篤,未肯收回成命,而當此時事艱難,論理論勢,皆有必須停之者,敬為皇太后陳之:咸豐十年,文宗顯皇帝由圓明園巡幸熱河,為我朝二百餘年非常之變,至今天下臣民,無不痛心疾首,兩宮皇太后與皇上念及當日情形,亦必傷心慘目,何忍複至其地?且前內務府大臣文豐,曾殉節於斯,不祥之地,更非駐蹕所宜,此理之不可不停者也。現在西路軍事孔亟,需餉浩繁,各省兵勇,欠餉累累,時有嘩變之虞,加以日本滋擾臺灣,勢甚猛悖,沿海各口均須設防,經費尚不知如何籌措?以戶部而論,每月兵餉,不敷支放,江蘇四成洋稅,已奏明停解捐輸,厘金亦已搜索殆盡,內外諸臣,方以國帑不足為憂,而園工非一兩千萬莫辦,當此中外空虛,又安得此鉅款辦此巨工乎?此勢之不能不停止者也。

  皇上當以宵旰勤勞,又安寰宇,仰慰兩宮皇太后之心,為孝之大者。若竭天下脂膏,供園庭之工作,以皇太后之至聖至仁,當必有所不忍也!十餘年來,皇太后皇上勵精圖治,發撚各匪,次第掃除,良由政令修明,故人心團結。今大局粗安,元氣未複,當匱乏之時,為不急之務,其知者以為皇上之孝思;其不知者將謂皇上漸耽安逸,人心有不免渙散者也。

  在承辦諸臣,亦明知工大費多,告成無日,不過敷衍塞責;內而宦寺,外而佞人,希圖中飽,必多方劃策,極力贊成,如李光昭者,種種欺蒙,開干進之門,啟逢迎之漸,此尤不可不慎者也。雖曰不動鉅款,而軍需之捐例未停,園工之功捐繼起,以有限之財,安能給無窮之用?臣等以為與其徒斂眾怨,徒傷國體,于事萬難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人心乎?伏願皇太后明降懿旨,停止園工,則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

  靜靜聽完,都說婉轉懇切,是大手筆。唯有沈桂芬提出疑問,「有一層似乎不能不顧慮,」他說,「圓明園誠然是傷心之地,此時亦無此鉅款興此巨工,如果地非圓明園,工款又不必如此之巨,那又怎麼說?」

  「著!」寶鋆與沈桂芬氣味相投,凡事桴鼓相應,而沈桂芬的看法,亦確是很深很細,所以他大為稱賞。「我聽著是覺得有那麼一點兒不妥,經笙一說就對了。咱們得為上頭籌個退步的餘地。」

  大家細想一想他們兩人的話,包括李鴻藻在內,亦都認為有見地,不過惇王性子直,指著寶鋆說道:「一向是你管荷包,你說這話,倒琢磨琢磨,能夠籌個多少銀子?沒有百兒八十萬的,你那話趁早別說。」

  「我不說也不成啊!」寶鋆答道,「修個什麼地方,娛養兩宮太后,這話從沒有人敢駁過。既然這麼著,皇上如果說要修三海,就不算苛求。」

  「唉!」恭王有些厭煩了,看著醇王和文祥,用徵詢的語氣說:「就修三海吧!反正總得給點兒什麼。」

  「也不能這麼容易就給。」文祥慢吞吞地說,「這還得商量。」

  「我看也不用商量了,既然是奏請兩宮太后明降懿旨,何妨看看兩位太后的意思再說。」

  「七爺說得是。」李鴻藻極力贊成,因為這樣做法,不失奏請兩宮太后出面干預的原意,「我看,就此定議吧!」

  恭王點點頭,重新作了個結論:「先把摺子遞到長春宮再說。萬不得已,就拿修三海作退步。」

  「這話大家擺在心裡。」文祥作了補充,「能不修最好不修,一傳出去,先就有人起哄,何苦又給人開一條生財大道?」

  這是指內務府而言。大家點頭稱是,紛紛散去。唯有醇王不走,還有話要跟恭王密談。

  「翁叔平回來了。」他說,「咱們想辦法把那姓王的攆出去,六哥,你看行不行?」

  「這不更掃了咱們那位小爺的面子了嗎?再說,也容易動人的疑,不必多事了。」

  第一個建議被打消,醇王提第二個建議,認為既然驚動了兩宮太后,那就要辦得徹底,修圓明園固然是為了庫款、人心兩大端,也是為了杜絕皇帝借視察園工為名,便服微行。這些情形大家都瞞著兩宮太后不敢說,於今不妨揭穿,讓兩宮太后知道,興園工還有這麼一個大害處。

  這個建議,恭王深以為然。他還有更進一層的想法,這樣奏明太后,見得大家反對園工,有不便明言的隱衷,更能獲取對修園深感興趣的慈禧太后的諒解。

  「那就勞弟妹的駕,進宮走一趟吧!」

  「讓她跟著六嫂一起去,」醇王又說,「或者再約一約五嫂。」

  「不必!我看弟妹一個人去就夠了。」

  醇王聽出恭王的意思,由於載澂也在外面胡鬧,恭王福晉對皇帝的微行,實在也不便說。於是毅然答應了下來,第二天就讓醇王福晉進宮,見慈禧太后有所密陳。

  摒去宮女太監,姊妹密語。醇王福晉將皇帝每一次視察園工以後,易服微行,流連在前門外鬧區的情形,細細地告訴了慈禧太后,又說恭王、醇王等人,異常憂慮,計無所出,迫不得已,唯有請求皇太后作主。

  慈禧太后既驚且怒,也有無限的傷心和失望,只見她太陽穴上青筋跳動,每遇到這種神情,便是她內心激動,生了大氣的表示,連醇王福晉看了都有些害怕。

  「皇太后也不必太責備皇上。」醇王福晉惴惴然地勸解,「皇上到底成人了,慢慢兒勸他,一定會聽。」

  慈禧太后不作聲,她的心思很亂,想得很多。皇帝怎麼會弄成這樣子?總由於大婚之後,宮闈之間,缺少情趣,一個人獨宿在乾清宮,寂寞難耐的緣故。如果沒有皇后,皇帝不致于賭氣不理慧妃,推原論始,在立後的那天,便種下了今天的禍根。這樣一層層想到最後,便恨不得以懿旨將皇后廢掉。

  「咳!」她長歎一聲,神色轉為黯然,「當初是我不好。」

  她的意思是,在立阿魯特氏為後一事上,自己的警覺不夠,執意不堅,手段不高,遊移踟躕之間,鑄成大錯。這在醇王福晉自然猜不到。她的使命,就是來說明其事,任務已畢,無須流連,隨即告辭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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