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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李光昭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死的說成活的,而況有公文、有合同、還有停泊在新關的貨色,自更易於措詞,居然有個長蘆鹽商,願意借錢給他,不要利息,只要將來內務府奏請獎勵時,為他加上一個名字。有此成議,李光昭有恃無恐,想好一套說法,從從容容地去見孫士達。

  「老兄太不成話了!」孫士達一見面便開了教訓,「既稱報效,何以欠了人家的貨價不給?趕快去了結!別丟人現眼了。」

  「回大人的話,」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貨價我早已預備妥當,隨時可付。只是不能付!為什麼呢?因為木植的尺寸,與原議不符。欽命要件,不敢草率從事。我請大人照會美國領事,轉飭旗昌洋行,交出原訂的尺寸底單,一看就可以明白。」

  「底單?」孫士達也是辦洋務的,知道與洋商貿易的規矩,想了想問:「底單彼此各執一份,你的呢?」

  「我的在這裡。」李光昭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紙,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是個抄件?」

  「是。」李光昭答道:「原本是洋文,我特為譯了出來,大人看了,才會明白。」

  「喔!」孫士達問道,「你會洋文?」

  「是!我能說能寫。」

  孫士達聽他這一說,倒不敢小覷他,點點頭作了個嘉許的表示。

  於是李光昭把握機會,要求孫士達跟美國領事提出交涉,說木料延誤已久,必須嚴飭洋商,限期照原訂底單的尺寸,趕運到京,以便解到圓明園應用。

  孫士達接受了他的要求,跟美國領事署交涉,要他們轉飭旗昌洋行交出底單。押運的洋商,不曾料到有此變故,自然不會把合同帶在身上,這一來便變成李光昭有理了。美國領事署仔細研究案情,發覺貿易的主體是在法國木商勃威利身上,旗昌洋行不會受多大的損失。既然如此,犯不著為法國的利益跟中國起交涉,因而採取了一個很明快的措施,一面叫洋商向法國領事署去申訴;一面通知孫士達,此案美方已經不管,歸法國領事處理。

  開是法國領事狄隆,照會天津海關道,說明案情,要求「設法拘留」李光昭,理由是怕他逃走。孫士達很幫李光昭的忙,不但拒絕法領事的要求,而且將李光昭所送的「底單」抄了一份,隨著複照一起送達,希望「公平成交」。

  狄隆辦事,不象美國領事署那樣和平,立刻提出一件措詞強硬的照會,說是「此案本擬秉公會審,茲關道據李光昭一面之詞,胸有成見,只可另行控辦。」孫士達還在回護李光昭,據理辯駁,但總督衙門的洋務文案,知道了這件事,頗生憂慮,因為照狄隆的照會來看,是預備向總理衙門提出交涉。是非曲直,姑且不論,為了一個商人,萬把兩銀子貨款的地方事件,搞成兩國政府之間的糾紛,這辦的是什麼洋務?

  因此,總督衙門通知孫士達,不必打筆墨官司,約集法國領事會商,和平了結。孫士達遵照命令,帶著譯員與法國領事署的代表,面對面坐下來談判。無奈雙方各執一詞,一面說木料尺寸短小,一面說木料尺寸與合同所訂相符,但合同在福州,一時無從攤開在桌子上公評,就無論如何也談不出一個結果了。

  這些情形皇帝都還不知道。李鴻章雖對李光昭異常不滿,但其中關礙著「欽命」和內務府的人,能夠讓他付了價款,運木進京,是為上策,所以對孫士達回護李光昭,亦就聽他去辦,能將真相瞞得一天是一天。這樣到了七月初,終於不能再瞞了。

  不能瞞是出於兩個原因,一是李光昭的行徑,雖還未上達天聽,卻已成了宮廷以外的一件大新聞。由此又引起修園的奏諫,除了兩江總督李宗羲明請停園工,暗勸絕微行的一疏以外,南書房翰林李文田,還為此跟寶鋆起了言語衝突。

  李文田原來放了江西學政,三年任滿,本來要「告終養」,回廣東順德原籍侍奉老母,就因為京裡有大興土木之舉,特地入京覆命,仍舊派在南書房行走。有一天遇見寶鋆,李文田責備他不能及時匡救,寶鋆從那方面來說,都是李文田的前輩,受此指責,臉上自然掛不住,便這樣答道:「你在南書房,亦可以講話。何必責備軍機?」

  「對!」李文田也頂了過去:「此來正是如此,無勞相勉!」

  這樣不歡而散以後,李文田第二天就上了一道奏摺,以彗星的「天災」,說到「人害」,對內務府以及近臣太監,有極嚴厲的攻擊,引《大學》中的話,「聚斂之臣,不如盜臣」,指「左右近習與夫內務府大小臣工,皆聚斂之臣而盜臣者也」;說「皇上以天下為家,今欲削皇上之家,以肥其家」;其「自為之計,于皇上何益?」

  這樣引經據典寫下來,結論自然是歸於請停園工。皇帝看了,學明神宗的辦法,既不接納,亦不加罪,將原折丟開了事。李文田卻還師法古人「焚諫草」之義,有人問到,只說「折底燒掉了」。但同在南書房的潘祖蔭是知道的,由他傳了出去,頗有人見賢思齊,預備跟著上折,犯顏直諫。京中的清議,李鴻章非常注意,知道了這種情形,認為拿李光昭一案掀出來,可為桴鼓之應,大家合力做一篇熱鬧文章,說不定能把皇帝和慈禧太后的興致硬壓了下去。

  再有一個原因是,新任通永道英良請訓出京時,皇帝面諭,轉知李鴻章將李光昭所報效的木植,趕緊啟運進京。當初奉旨驗收,因為李光昭未付貨價,驗無從驗,收無從收,成為懸案,此時奉旨催促,如果再無一個了結,如何說得過去?

  因此,李鴻章便囑咐文案,辦了一個相當詳細的奏摺,將李光昭與洋商的糾紛,及與美、法領事署交涉的經過,撮要敘明,加上這麼一段議論:「李光昭在內務府呈稱,購運洋木報效值銀三十萬兩,木價即浮開太多,銀兩亦分毫未付,所謂報效者何在?」

  ※ ※ ※

  就這麼一句一針見血的指責,惹得皇帝震怒,召見春佑開缺以後,已升為內務府大臣的原任堂郎中貴寶,拍案痛斥。同時下了兩道上諭,一道諭內閣,是「明發上諭」,說李光昭「膽大妄為,欺罔朝廷,不法已極,著先行革職,交李鴻章嚴行審究,照例懲辦。所有李光昭報效木植之案,著即註銷。」

  另外一道諭軍機大臣的,是轉發李鴻章的「廷寄」,因為原奏中說李光昭「在外招搖,出言不慎」,雖是輕描淡寫的話,卻看得出來大有文章,拿什麼人來「招搖」?可能是皇帝和皇太后,這于朝廷體面,更有關係,因而以近乎頒發密旨的手續,「著李鴻章確切根究,按律嚴辦,不得稍涉輕縱。」

  但就是前一道「明發上諭」,已經貽笑大方,只是議論不一,有的說,皇帝到底少不更事,似此破綻百出,形同兒戲的「報效」,居然亦會相信。於是已因微服私行,涉足平康而受傷害的「天威」,益發大損。有的則責備軍機大臣,象這樣的案子,竟任令其演變至今,幾乎引起涉外糾紛,不知袞袞諸公,所司何事?當然,這些譏評,都是出以異常沉痛的心情,認為長此以往,十幾年艱難力戰,費了多少民脂民膏所換來的平洪楊、平撚、平回亂三大武功,都要毀在當今皇帝手裡了。

  於是醇王第一個忍不住,先徵詢他那一班的御前大臣的意見。御前大臣一共五個,都是頂兒尖兒的親貴重臣,帶班的是惇王,接下來的是醇王、伯彥訥謨詁、景壽和郡王銜的貝勒奕劻。

  「五哥,」醇王激動地說:「咱們可不能不說話了。照這樣子,咱們將來都是大清朝的罪人!」

  「難!」惇王大搖頭道,「說得輕了,不管用;說得重了,又怕皇上掛不住。」

  「良藥苦口利於病,非重不可!」醇王向伯彥訥謨詁和景壽問:「你們倆怎麼說?」

  這兩個人的性情不同,一個沉默寡言,向來喜怒不形於顏色,一個有不耐久坐的毛病,不斷繞屋徘徊,一靜一動,大異其趣,而此時卻是不愛說話的六額駙景壽開了口。

  「咱們得跟六爺談一談吧?」他說,「最好再連師傅們一起列名,就更有力量了。」

  「對!」惇王表示贊成,「這就好比一家人家,小主人不學好,先不必驚動外人,自己家裡管事的、帳房、教書匠先合起來勸一勸,主人一看他左右的人,全在這兒了,不能不給一個面子。」

  話雖俚俗,譬喻卻也還適當,醇王點頭同意。當時便去看恭王,他毫不考慮地答應了,於是把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都請了來,商定了要說的話,一共六款,推舉奕劻起草,李鴻藻潤色。

  其時翁同龢母喪孝服已滿,由常熟回京銷假,仍舊派在弘德殿行走,連銜上折的事,由他跟徐桐和廣壽去說明。他心裡就很奇怪,王慶祺正是「罪魁禍首」,而又讓他列名奏諫,不是開玩笑嗎?

  果然,第二天變卦了。恭王等人也想到了王慶祺,卻又不便單獨將他剔出,因而決定由惇王領銜,五御前、五軍機合疏。這十個人不是皇帝的叔伯,便是椒房長親,所以措詞不用講婉轉,重在痛切,一開頭就坦率直言:「當此兵燹之餘,人心思治久矣!薄海臣民,無不仰望皇上親政,共用升平,以成中興之治。乃自同治十二年皇上躬親大政以來,內外臣工感發興起,共相砥礪,今甫經一載有餘,漸有懈弛情形,推原其故,總由視朝太晏,工作太繁,諫諍建白未蒙討論施行,度支告匱,猶複傳用不已,以是鯁直者志氣沮喪,庸懦者屍位保榮,頹靡之風,日甚一日。值此西陲未靖,外侮方殷,乃以因循不振處之,誠恐弊不勝舉,病不勝言矣!臣等日侍左右,見聞所及,不敢緘默不言,茲將關係最重要者,撮其大要,臚列於後;至其中不能盡達之意,臣等詳細面陳。」

  「面陳」是恭王、醇王和文祥的意思,因為有許多話,不便形之於筆墨,但即令如此,奏摺中已經「言人所不敢言」了。

  「關係最重要」的話,一共六款,第一款是「畏天命」,以彗星出現,天象示警,說到「各國洋人盤踞都城,患在心腹;日本又滋擾臺灣,海防緊要,深恐患生不測。」勸皇帝「常求敬畏之心,深宮中倍加修省,以弭災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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