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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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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威利專門經營木材,在中國的業務,委託福州美商旗昌洋行代理,所以這張合同,亦由旗昌洋行出面代訂,勃威利連帶簽署負責。合同中載明訂購洋木三船,共計三萬五千英尺,連運費在內,每尺銀圓一元五角五分,總計五萬四千二百五十元,在三十天內運到天津,立即驗收給價,每船每遲延一日,津貼泊船費用五十元。至於定金,照安奇的成例,只付了十塊鷹洋。 辦好手續,李光昭攜帶英文合約和木樣,坐海輪北上,一到天津,先稟呈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根據內務府奏准的原案,請求飭令天津海關,免稅放行,一面向內務府呈報,說是「親自航海,運來大木,將抵天津大沽,請派員點收」,同時附呈木樣。至於木植數量價格,李光昭因為京中官員不懂英尺大小,也不曉得洋木價格,索性濫報,說第一船洋木共有五萬五千五百餘洋尺,總值三十萬兩。 正好,兩廣總督瑞麟,亦專差解到一批洋木的木樣,擺在內務府內,看著能否合用,如果合用,「即行購買運解」,內務府的官員,拿李光昭的木樣,放在一起驗看,認為統通合用,分呈奏報皇帝「請旨」。 對廣東的處置,比較簡單,只是說明情形,請旨飭令兩廣總督、廣東巡撫,迅速購辦,解運進京。關於李光昭的那一部分,卻有些疑問,因為有懂洋木行情的,說洋尺比中國的「三元尺」來得小,而五萬五千多洋尺的木植,也不須三十萬銀子。因此,內務府大臣決定請旨「飭下直督,就近派員,按李光昭所稟根件數目尺寸,驗收造冊諮送臣衙門,一面由該督迅速設法,運赴圓明園工程處查收,再由臣等查驗,是否與所報相符,核實估計價值,奏明請旨,格外恩施,以昭激勵。」 這樣做法,另有深意,首先是一筆運費,著落在李鴻章身上,不管他將來如何報銷,內務府可以不必花錢。再是在李光昭身上留下一個伏筆,就憑「核實估計價值」這句話,就有許多好處。 皇帝自然「依議」。於是內務府抄錄原奏及李光昭的原呈,辦公文諮請直隸總督衙門照辦。經此周折,已是一個月過去,勃威利運到天津的第一船洋木,已經在碼頭上停泊了二十天,而且洋商跟勃威利已經發生糾紛了。 在福州,李光昭可以吹得天花亂墜,一到天津,不見碼頭上有任何官員,來照料這批由大清皇帝派人代表立約訂購的木料,押運的洋商,便起疑心。催著李光昭收貨給價,李光昭只是支吾敷衍,幾天以後,連他的人影子都見不到了,於是向美國駐天津領事署申訴,提出交涉。 就在這時候,神武門出了一個亂子,皇帝微服游幸,日暮歸來,拉車的一匹馬不知怎麼受了驚嚇,由神武門狂奔入宮,直到景運門,才經守衛宮門的護軍攔住。這件事被當作新聞一傳,皇帝的荒唐行徑,連帶地也播傳人口了。李鴻藻忍無可忍,決定犯顏直諫,而造膝密陳,因為體制攸關,畢竟不能暢所欲言,所以親自繕了一通密折,當面遞給皇帝。 李鴻藻跟皇帝是師生的情誼,十三年來,除卻母喪守制那三年,幾於無日不見。所以皇帝的性情如何,只有他最瞭解。外和而內剛,好面子,重感情,秉性又極其機敏,諫勸之道,只有相機開陳,或者取瑟而歌,暗中譬喻。這年會試,李鴻藻以副主考入闈,第三場文題:「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以及試貼詩,「賦得無逸圖,得勤字五言八韻」的題目,就出於他所擬,而意在諷勸。此刻所上的密折,措詞仍是淺明而宛轉。首先引用上年皇帝親政,兩宮太后在養心殿召見親貴大臣,面諭輔助皇帝,知無不言的訓諭,作為建言的根據,接著便「瀝陳愚悃」,說的是: 「伏思皇上親政以來,一年有餘矣!刻下之要務,不可不亟講求者,仍不外讀書、勤政二端,敢為我皇上敬陳之:前數年皇上日禦弘德殿讀書,心志專一,經史記誦甚熟,讀書看折,孜孜討究,論詩楷法,亦日見精進;近則工夫間斷,每月書房不過數次,且時刻匆促,更難有所裨益,不幾有讀書之名,而無讀書之實乎?夫學問與政事相為表裡,於學問多一分講求,即於政事多一分識見,二者誠不可偏廢也。伏願我皇上懍遵皇太后懿旨,每日辦事之後,仍到書房,計真討論,取從前已讀已講之書,逐日溫習,以思其理;未讀未講之書,從容考究,以擴其識,詩論必求其精通,字畫必求其端整。沉心靜氣,涵養聖德,久而久之,自受益無窮矣。皇上親政之初,凡仰蒙召對者,莫不謂天稟聰明,清問周至,欽佩同深,氣象為之一振。邇來各部院值日諸臣,未蒙召見,人心又漸懈矣!咸豐年間,文宗顯皇帝每日召見多至八九起,誠以中外利弊,非博采旁諮,無以得其詳細也。若每見不過一二人,每人泛問三數語,則人才之賢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趨向,視朝廷為轉移,皇上辦事早,則諸臣莫敢不早;皇上辦事細,則諸臣莫敢不細!不如是則相率偷安,苟且塞責,其流弊有不可勝言者。伏願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視朝,虛心聽言,實事求是;于披覽章奏之際,必求明其所以然,則事理無不貫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無益之遊觀;軫念時艱,省無名之興作。」 通篇文章,要緊的就是最後這兩句話,但擺在數百言論讀書勤政之道以後,文字就顯得不夠力量。皇帝看完,不以為忤,卻也沒有擺在心上。 李鴻藻則是一心盼望著,皇帝會虛己以聽,或者召見,或者見諸行動,有改悔的跡象,結果什麼都沒有!自然大感失望。他所聽到的是許多流言,其中最離奇的一說是,皇帝曾出現在陝西巷,韓家潭一帶,那裡是有名的「八大胡同」,猶如唐朝長安的平康坊,「蘇幫」的「清吟小班」集中之區,豈是萬乘天子所能駐駕的地方?因此,李鴻藻說什麼也不能相信。然而驚疑莫釋,只好去請教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榮祿,跟李鴻藻是至交,他由工部侍郎調任戶部左侍郎,兼管「三庫」,但始終是醇王手下的一員「大將」,負著保護京師的重任。 「有這回事。」榮祿對李鴻藻無所顧忌,直言相告,「不但到了八大胡同,還有下三濫的地方。」 李鴻藻大驚失色,話都說不俐落了:「那,那是什麼地方?」 言語便給的榮祿,遲疑未答,因為一則李鴻藻不會知道那些地方,解釋不明白,再則亦真不忍言!想了想,這樣答道:「四哥,你就甭問了!」 李鴻藻心如刀絞,坐在那裡,半晌作聲不得,思潮激蕩之下,擠出一句話來:「怎麼跑到那些地方去了呢?」 「不能老逛八大胡同啊!」榮祿答道:「清吟小班是內務府那班闊大爺的天下,多在內廷當過差,全都認得,撞見了怎麼辦?」 「你遇見過沒有?」 「沒有。」榮祿答道:「我也不敢!四哥,你想,真要遇見了,我怎麼辦?只有暗中保護,不敢露一點兒痕跡。」 「唉!」李鴻藻長歎一聲,不知不覺地滾出來兩滴眼淚。 「園工非停不可了!」榮祿面色凝重地說,「日本人居心叵測,如果不免一戰,軍費就很為難,那經得住再興大工?」 【三六】 人事如此,天象可慮。欽天監的官員發現西北出彗星,夜夜觀察,經歷十天不滅,跡象是「紫微藩衛為彗星所掃」。 彗星俗名「掃帚星」,見之不祥,何況亙曆十日不滅,而且掃著作為「帝星」的紫微星的藩衛,則出警入蹕,大為可虞。所以在弘德殿行走的徐桐和廣壽,正好借此立言,說皇帝屢次巡幸圓明園,視察工程,是孝養心殷,非一般遊觀可比,但炎暑之際,風雨不時,海澱路遠,十分勞累,萬一馬驚獸逸,有失敬身之道。皇帝負宗廟社稷之重,承兩宮太后之歡,不宜再有臨幸巡視園工的舉動。 就在這時候,李光昭與洋商發生了糾紛。當福州旗昌洋行的代表,自從押運木料到達天津,找不到李光昭,便向美國領事署提出申訴。副領事畢德格,將旗昌洋行的信,交了給天津海關道孫士達,其中詳細說明了合約內容,三船木料,總值不過銀洋五萬四千餘元,已到的一船,連同遲延貼補的費用,應付一萬五千元。 這一下李光昭的西洋鏡,完全拆穿。李鴻章聽取了孫士達的報告,勃然大怒,但一時還不預備抓他辦罪,只叫孫士達通知李光昭,趕緊跟洋商將帳目結算清楚。 洋商找不到李光昭,孫士達也找不到,轉托天津道丁壽昌派人四處查訪,才在一處客棧裡把他尋著,當面交付了海關道的公事。 李光昭已經悄悄到京裡去了一趟,目的是找成麟去借錢,照他的想法,一萬五千銀元,折算不過一萬一千銀子,成麟無論如何,可以籌措得到。那知成麟不但不肯替他想辦法,而且還追著他要年前所借的五百兩銀子。李光昭一看路數不對,連夜溜回天津,四處跟人套交情,拿著內務府的公事和洋商的合同,想找到一個肯墊款的人,交款取貨,然後再跟內務府去打交道。如果沒有確切的結果,不能先撥幾萬銀子出來,他打算私下賣掉這一批木料,溜之大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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