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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你瞧著辦吧,能行就行,不行把東西退給人家。」

  話說得相當硬,小李頗為不悅,真想把「東西退給人家」,但打開本子一看,改變了念頭,這是皇帝的好消遣,何妨留下。

  「好吧!我瞧著辦。」

  轉眼間過了年,上燈那天,有道明發上諭:「翰林院編修張英麟、檢討王慶祺,著在弘德殿行走。欽此!」

  這道上諭一發抄,頓時成了朝士的話題。「弘德殿行走」就是師傅,張、王二人,不論資望、學問,都夠不上資格在弘德殿行走,何以忽有這樣的旨意?是不是出於那位大老的舉薦?大家都想打聽一下。

  談到弘德殿當差的人的進退,最瞭解的自無過於李鴻藻,所以有那好事的,特地向他去打聽。

  李鴻藻已經知道內幕,但不肯明言,因為一則他是方正君子,說破了張、王二人的進身之階,不獨有損聖德,而且近乎背後論人短長;二則因為諫勸園工,皇帝對他有點「賭氣」的模樣。年前因為皇帝親政後,初遇元旦,而這年又逢慈禧太后四旬萬壽,特地以「家人」的情誼,加恩近支親貴,由孚郡王奕劻開始,直到醇王的兒子載湉,賞銀子、賞頂戴、賞花翎,論大家高高興興過個年。此外在臘月芒又特頒一道上諭,表明兩宮太后及皇帝最看重的「中外王大臣」:「明年恭逢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四旬大慶,並聯親政後初屆元旦令辰,業經加恩近支王貝勒等,因思中外王大臣有勤勞素著者,亦宜特沛恩施,恭親王、文祥、寶鋆,均著交該衙門從優議敘;沈桂芬著賞給禦書匾額一方;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多羅貝勒奕劻、公景壽,均著賞穿帶素貂褂;大學士兩廣總督瑞麟、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協辦大學士陝甘總督左宗棠,均著交部從優議敘,用示宣綸錫羨至意。」

  軍機大臣中,無不蒙恩,獨有帝師李鴻藻例外,只是皇帝又賞李鴻藻的生母姚太夫人匾額一方,御筆「錫類延齡」四字。這意思就很明白了,皇帝對李鴻藻頗致不滿,賞那方匾額,無非「面子帳」,同時也是隱隱譏責:自己盡孝不可阻攔皇帝盡孝。凡是諫阻園工者,皇帝和內務府的那班人,都認為是在打擊皇帝的孝心。

  為此,李鴻藻不能不格外謹言慎行。這雖是明哲保身之計,實在也是為了大局。如今近臣之中,能夠對皇帝剴切陳詞而使得皇帝無可如何,不能不稍存忌憚之心的,還只有這麼一位為他開蒙的師傅。倘或操之過急,師弟之間破了臉,就更難進言了。

  當然,李鴻藻不肯說,自有人肯說,不久,張,王二人蒙皇帝「特達之知」的來歷,傳播人口,已不成其為秘密。有跟張英麟、王慶祺熟識的,直言相詢,張英麟覺得頗為受窘,而王慶祺卻不在乎,笑笑不答。

  由於兩人的想法不同,所以張英麟一到弘德殿,便覺局促不安,特別是看見徐桐那副道貌儼然,總是瞟著眼看他和王慶祺的樣子,更如芒刺在背,迫不得已,只好常常告病假。

  王慶祺則當差當得很起勁,對李鴻藻和徐桐,坦然執後輩之禮,而遇到侍讀時,卻當仁不讓。他是代替翁同龢的一部分職司,為皇帝課詩文,每次入值,總有些題外之話,形跡相當親密,使得徐桐既妒且羨,就越發沒有好臉嘴給王慶祺看了。

  「稗官說部,雖小道亦有可觀焉!」皇帝有一天跟王慶祺說,「採風問俗,亦宜流覽。不知道有什麼好的沒有?」

  「是!」王慶祺答道,「容臣到琉璃廠訪查回奏。」

  「好!」皇帝又叮囑一句:「明天就要回話,有話你跟他們說好了。」他們是指小李及乾清宮的總管太監張得喜等人。

  王慶祺名為「師傅」,其實已成佞臣,因而已無法保持翰林的清望,與皇帝左右的太監常有交往。當時體會得皇帝的意思,是覓幾部談風花雪月的小說,交給太監轉呈。於是便又到琉璃廠去溜了一趟,買了一部《花月痕》、一部《品花寶鑒》,等小李來討回話時,隨手帶了進去。

  皇帝如獲至寶,當天就看到深夜,還不肯釋手。第二天起,得晚了,誤了「書房」,索性又看,看到七點鐘,才看奏摺,第一個就是文祥銷假請聖安的摺子,心裡便有些嘀咕,怕這天軍機見面時,他有一番令人不入耳的話要說。

  正在發愣,小李用銀盤托進一根「綠頭簽」來,是內務府大臣明善請見。皇帝便問:「他有什麼事?」

  「聽說是為雙鶴齋的工程。」

  雙鶴齋限期一個月內修好,是皇帝在十天以前所下的手諭,明善為此有所奏請,不能不見,點點頭說:「叫他來吧!」

  這一召見,使得皇帝大不痛快。明善奏報京內外報效園工的款子,一共才得十四萬八千兩,而雙鵝齋雖是小修,亦需二十萬兩銀子。因為限期趕修,特向戶部商量借款,那知戶部一口拒絕,有了「難處」,所以來面奏取旨。

  「當初你們是怎麼說來的?」皇帝厲聲詰責,「如今左一個『有難處』,右一個『有難處』,教我怎麼辦?」

  「不是奴才敢於推諉,實在是大家不肯同心協力,奴才幾個商量,總要皇上有一道切實的上諭,事情才會順利。」明善又說:「至於雙鶴齋的工程,奴才那怕傾家蕩產,也要上報鴻恩,趕在皇上萬壽之前先修出來。」

  因為有後面這段輸誠效忠的話,皇帝的氣平了些,想了想說:「你先下去!等我看看再說。」

  等明善退下,就到了禦養心殿接見軍機的時刻。對文祥自然有一番慰問,文祥久病衰弱,說不動話,只說:「奴才有個摺子,請皇上鑒納。」

  他的奏摺,當天下午就遞了進來,是文祥的親筆:「上年十月間,奴才在奉天恭讀邸抄,『修理圓明園』諭旨,仰見我皇上奉養兩宮太后,曲盡孝思,無微不至。奴才雖知此舉工程浩大,難以有成,惟業經明降諭旨,自不容立時中止。而中外臣民皆以當茲時勢,不宜興此巨工,眾論譁然,至今未息。伏查禦史德泰,前曾奏請加賦修理圓明園工程,當經恭親王及奴才等與內務府大臣會議後,于召對時蒙兩宮皇太后聖明洞鑒,以及加賦斷不可行,即捐輸亦萬難有濟,是以未經舉行。天下臣民,恭讀諭旨,莫不同聲稱頌;茲當皇上親政之初,忽有修理圓明園之舉,不獨中外輿論以為與當年諭旨,迥不相符,即奴才亦以為此事終難有成也!蓋用兵多年,各省款項支絀,現在被兵省分,善後事宜及西路巨餉,皆取給於捐輸抽厘,而厘捐兩項,已無不搜括殆盡,園工需用浩繁,何從籌此鉅款?即使設法捐輸,所得亦必無幾,且恐徒傷國體而無濟於事也。」

  讀到這裡,下面是兩句什麼話,不用看也就知道了。皇帝歎口氣,把文祥的奏摺一丟,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殿廷高敞,而在他的感覺中,沉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幾乎不可片刻居了。

  後院中月色溶溶,從梨花、玉蘭之間,流瀉在地,映出濃濃淡淡的一片暗陰,春夜的風味如酒,皇帝靜靜地領略了一番,忽然想到瑜嬪。正想開口,只聽交泰殿的大鐘響了起來,緩重寬宏的鐘聲,共是九下,宮門早已下鑰,而且召幸瑜嬪得要皇后鈐印,輾轉周折,過於費事,不由得意興闌珊,歎口氣仍舊回到東暖閣。

  「萬歲爺歇著吧!」小李這樣勸說。對於皇帝的百無聊賴的情狀,他自然看得很清楚,心裡也很難過,只是想不出可以為皇帝遣愁破悶的方法。

  這一夜皇帝依然是看小說消磨長夜。文祥的奏摺,留中不批,明善的面奏,自然亦無下文。這樣等了兩天,才由太監口中傳出話去,要皇帝向軍機面諭,或者降旨明定由戶部設法撥款興修圓明園,是決不可能的事,因為皇帝已經很清楚,說了也無用,無非徒惹一場閒氣!

  這對內務府來說,自是令人沮喪的消息,然而事情並未絕望,京裡不行,京外還有辦法可想。明善等人原來就有打算,凡是富庶的省分,都得報效,只是第二步的辦法,不能不提前來用而已。

  於是仍舊由明善進宮面奏,請求皇帝授權內務府,行文兩湖、兩廣、四川、浙江各省,採辦楠木、柏木、陳黃松等大件木料各三千根,所需工料款,准各省報部作「正開銷」,並在一個月內報明啟運日期,以資急用。

  這當然可行。明善回到內務府立即辦理諮文,開明清冊,到兵部請領了火牌,用專差分遞。一個月限期將到,浙江巡撫楊昌浚首先有了複文,但不是報明啟運日期,是說「浙省無從採辦,請飭內務府另行設法。」他說:「浙省向無大木,例不責令辦解」,如果浙江有大木可辦,「斷不敢飾詞諉卸,無如限於地利,窮於物產,實非人力所能強致。」同時又舉了一個實證,上年奉准建造「海神廟」,所用樑柱,是在上海採辦的洋木,倘或浙江出產大木,戔戔之數,何必外求?又說:「杭州省城內外,向多寬大廟宇,為列聖南巡臨幸之所,軍興以後,盡成焦土,迄今十餘年之久,並無一處起造,雖因民力未充,而其購料之難,亦可概見。」言外餘音,大有此時不宜興修園林之意。

  接著是四川總督吳棠的奏摺。他說,道光初年,奉旨採辦楠柏四百餘根,是在距省城數十站的打箭爐,一處「老林」中開廠砍伐,那裡離水路甚遠,中間隔著崇山峻嶺,披荊斬棘,開闢運道,費了好幾年的工夫才能搬運出山。這一次所需的數量,比前次多出數倍,而深山之中,因為經過兵火,燒的燒,砍的砍,成材巨木,極為罕見。必須多派幹員,分赴夷人聚居之處,帶同樵夫嚮導,深入老林尋覓,如有合適的木料,又要勘查道路,倘或中間隔著懸崖深澗,插翅難渡,便不得不加以放棄。即令能夠運出山去,還要顧慮水路,嘉定雅州以上,都為山溪小河,舟楫不通,大木必須逐根漂放到嘉定大河,方能紮筏東下。

  這兩個摺子,皇帝左看右看,找不出可以駁斥的地方,只好批了個「著照所請」。與務府的人,得到消息,急得跳腳,都是這樣一通奏摺,便輕輕卸載了千鈞重擔,圓明園拿什麼來修?尤其是四川總督吳棠,身受慈禧太后天高地厚之恩,內務府諒他說什麼也要竭誠報效,所以抱著極大的希望,那知亦來這麼一套推諉的說詞。所謂「懇請展緩限期」原是句試探的話,如果嚴限辦理,則吳棠掏私囊現買大木料,當亦在所不惜,如今「著照所請」,這一「展限」就遙遙無期,不用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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