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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你是同治元年的翰林?」皇帝問。

  「是!」

  「那麼,那時候你在京城裡,對兩宮皇太后怎麼樣操心國事,轉危為安,自然耳聞目見,清楚得很羅?」

  「是!」遊百川答道:「兩宮皇太后旋乾轉坤,保護聖躬,垂簾聽政,十一年來苦心操持,始有今天的局面。盛德巍巍,前所未有。」

  「既然你知道這些,那麼我問你,崇功報德,頤養承歡,拿圓明園擇要興修,有何不可?」

  「臣不敢妄言不可。」遊百川想了一下答道:「上諭煌煌,天下共喻。只是西山一帶,時常有外國人往來,怕他們也在那裡蓋房子,於觀瞻不宜。」

  「難道留著破破爛爛那一片地方,倒不礙觀瞻?」

  遊百川想說:留著那一片破破爛爛的地方,正可資為當年戰敗的警惕。但這話未免過於耿直,皇帝一定聽不入耳,於事無補。所以這樣答道:「圓明園雖已殘破,不修則正可示中外以儉德。」

  「照你這樣說,我要盡孝承歡的話,都是徒托空言了!」

  以皇帝的說法,不修圓明園便無盡孝之道?這話就顯得強詞奪理了,遊百川唯有不答。

  「你說外國人常常往來西山,難道京師九城內外,就沒有外國人?」

  「臣的奏摺上,已經說過。」遊百川答道,「宮牆高峻,外國人難睹天顏,與圓明園的情形不同。」

  「怎麼不同?難道外國人就能隨便闖進園來?」皇帝有些憤慨,「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因為有外國人在這裡,我倒要處處避他,你說的是什麼話,講的是那一本書上的道理?」

  「臣愚昧。無非怕外國人生瞻就之心,褻瀆天威,而且聖駕至重,防閑亦宜慎密。」

  「哼!」皇帝冷笑,「你們專會斷章取義,一個時候說一個時候的話,不想想自己前後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國人求覲見,你何不奏請不許?」

  這又是講不清的道理了!遊百川只好講他奏摺上的另一個理由:「興作有時,今年勿遽動工,似欠慎重。將來天時人事,相度咸宜之時,臣必不敢諫阻。」

  「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個時候,你一定又有話說。」皇帝說到這裡,似乎不想再作爭辯,便把先想好的結論說了出來:「總而言之,你上這個摺子,無非要讓天下知道,你已經盡了言責,用心在沽名釣譽,何嘗體會到我的孝心?如果我准了你的奏摺,天下後世,說我是納諫之君,這樣子就變成我在沽名釣譽,假作盡孝,上欺兩宮皇太后!你想想我成了什麼人?如今國計民生,該興該革之處甚多,不見你們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攔我的盡孝之心。兩宮皇太后朝乾夕惕,削平大亂,難道就值不得修座園子,以娛晚年?你們的天良何在?」

  看皇帝說話激動,臉色白中發青,恭王怕遊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說一兩句耿直的話,正好碰在皇帝的氣頭上,那時有什麼「嚴譴」,便很難挽救。所以緊接著皇帝的話說:「遊百川!你要緊記著皇上的訓諭。」

  皇上訓諭,沒有置諸腦後的道理,游百川自然答應一聲:「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說,「回去候旨。」

  等游百川跪安退出,皇帝余怒未息,對恭王說道:「這游百川比沈淮可惡得多!你把這道朱諭拿下去照辦。」

  皇帝又有一道朱諭,是前一天晚上在燈下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寫成的,學的是雍、乾兩朝的御筆。雍正和乾隆都自負才辯,喜歡跟臣下打筆墨官司,御筆上諭動輒千數百言,析理纖微,而遇到轉不來彎時,便臨之以威,所以沒有一道諭旨,看來不是理直氣壯。皇帝也是如此,朱諭以「自古人君之發號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識,必當以群僚適中共議,可行則行,不可則止」開頭,大兜大轉,最後落到這樣一個結尾:「著將該禦史遊百川即行革職,為滿漢各禦史所警戒,俟後再行奏請暫緩者,朕自有懲辦!」

  聽恭王朗聲念完,醇王先就忍不住。他的性情比較率直,這兩年又頗以風骨自命,所以大聲說道:「臣啟奏皇上,古語有雲:『言者無罪』……」

  聽醇王開口便是頂撞的話,恭王趕緊接口:「臣也有話,」他擋住了醇王,才從容說道:「遊百川不辨事理,誠然可惡,不過後天就是聖母皇太后萬壽,普天同慶,皇上似不宜在『花衣期內』行此重譴。臣請旨,是否暫時將朱諭繳回,過了慶典再議?」

  皇帝一聽這話,默然無語。要想立個「下馬威」,偏偏這麼不湊手,前一次是遇奈何不得的人,這一次遇到奈何不得的時候。萬般無奈,只有准奏,「好吧!」他說,「先把朱諭拿回來!」

  這一道朱諭一繳回,恭王便不肯讓它再發下來了。當天就叫六福晉進宮,以預祝萬壽為名,抽空跟慈安太后奏明,說皇上的孝心固然可敬,但修園子是高高興興的事,搞到革言官的職,未免殺風景。慈安太后自然聽從,便又跟慈禧太后去說。

  「皇帝胡鬧!」慈禧太后很清楚,這道朱諭一發,天下必歸怨于兩宮太后,所以大不以為然。「等我來跟他說。」當天慈禧太后便召見皇帝,索取朱諭,看完以後,誇獎他寫得好,但不同意他這麼做,因為于修園一事,有害無益。於是朱諭和遊百川的奏摺,便一起都「淹」了!

  慈命難違,皇帝掃興無比。那幾天便很有人倒楣,章奏面陳,稍有不合,就碰釘子。幸好,不多幾天,來了一樁大喜事。陝甘總督左宗棠飛騎入奏,肅州克復,回亂首腦馬文祿被誅,白彥虎逃到哈密。遷延十載,用兵五年的關隴回亂,終於敉平了。

  論功行賞,左宗棠也拜了相,也協辦大學士留任陝甘總督,並由騎都尉改為一等輕車都尉世職。左宗棠則推崇劉松山的戰績,願將世職改歸劉松山的嗣子承襲。朝廷便又加賞劉松山一個一等輕車都尉。此外劉松山的侄子劉錦棠,以及豫軍出身,隨左西征的張曜、宋慶等將領,無不大加恩賞。

  但是,關隴用兵收功,最高興的不是左宗棠,也不是西征將士,而是貴寶、文錫他們那批內務府的官員,除了來自肅州的提報以外,恰好秋汛已過,各地紛紛奏報「安瀾」,諫停園工的那些人,所持的兩大理由,都消失了。

  「不是說『西征軍事未靖,南北旱潦時聞』嗎?」貴寶興高彩烈地,帶著些揚眉吐氣的得意,「這會兒看他們還說些什麼?」

  在宮裡也是這麼個想法,首先慈禧太后就覺得,這該輪到皇家花錢了!平洪楊、平撚軍、平回亂,由厘金借到洋債,不知道肥了多少將領,大婚雖說花的錢多,是大家的面子,皇家不曾落得實惠。如今省下西征一年數百萬的軍餉,把圓明園先小規模地修一下,有何不可?因此,她開始親自參與園工。別處地方她不關心,關心的是「天地一家春」的工程。這是圓明園中路的舊路,移建於「三園」中,專屬於太后的萬春園,建成一座「四卷殿」,東西另辟兩座院落,各繞遊廊,與正殿相通。原址北面臨水,有一座問月樓,改為水閣,錫名「澄光榭」。西邊靠近升平署的地方,建一座看戲殿,有戲臺、扮戲房、承應伶工休息的屋子,名為兩宮太后頤養之處,其實全由慈禧太后一個人作主,甚至裝修隔間、雕琢的花樣,都是她親手畫的。

  當然奏諫的還是有,只是出於外官。有個以編修外放山西學政的謝維翰,上了一個摺子,因為已知道「行情」,所以針對著慈禧太后,動之以情。他說:「庚申之事,臣下所不忍言,亦皇太后皇上所不忍回想。近日臣民經過其地,見其林莽荒翳,猶且欷歔淚下,蓋忠憤所積,先皇帝恩德感人深也。今大仇未報,一旦修葺其地,皇太后皇上乘輿,每歲駐臨,凡一台一榭,昔時流連經歷之地,風景頓殊,而先皇帝當日憂勞艱危情事,一一如在目前,皇太后之心必有感慟非常,不可一朝居者矣!本欲借此怡悅兩宮聖懷,而反使觸景傷情,隱抱無窮之憾;娛目轉致傷心,承歡適以增戚,返之皇上平日孝養初心,必更愀然難安,久且生悔。」

  在這段措詞委婉的諫勸以後,謝維翰又提出以「經營西苑」代替修復圓明園的建議。話說得很合情理,無奈天意難回,只是亦不足為罪,唯一的處置,就是「留中」不答。

  由於慈禧太后和皇帝是這樣的態度,所以,報效捐修的款子雖只有十四萬八千兩銀子,而內務府有恃無恐,不過銀子隨時都有,木料卻難叱嗟立辦。第二年「太歲沖犯」,不宜開工,必須趕在年內上樑,欽天監挑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六日,安佑宮、正大光明殿,以及萬春園的清夏堂、天地一家春,四處都須有棟樑之材,才可以趕上第二年十月,慈禧太后四旬萬壽以前落成。為此,內務府的司官,只好奏請拆用圓明園的船塢,將大柁改為正樑,以為應急之計,一面不斷與李光昭商量,如何將他報效的木植,儘快運進京來,及時派上用場。

  「說實話,」李光昭看出是時候了,這樣對候補筆帖式成麟說:「要想用我的木料,至少得在三年以後。」

  「那,那,」成麟急得話都說不俐落了,「你不是開玩笑!這事豈是可以鬧著玩的?」

  「成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先不要急,我自有計較。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奉旨修園,又有太后在上面主持,你還怕沒有木植?」

  成麟不曾經過大事,所以容易著急,此時聽李光昭說得這麼毫不在乎,看他的態度,先就象吃了顆定心丸似地。細想一想他的話,果然不錯,便有沉不住氣的自慚,陪笑說道:「你也莫怨我急!遇見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這樁差使上補個實缺,誰知道你竟說三年以後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來明年慈禧太后萬壽怎麼辦?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帶些埋怨地,「原來,成三哥你想補缺,怎麼早不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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