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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跟你說了怎麼樣?」成麟問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說了,我那個自願報效木植的稟呈,添上你一個名字,就說其中有你多少,一起報效,內務府幾位大人一高興,不就馬上替你補缺了嗎?」說到這裡,李光昭又跌腳嗟歎:「咳!真正錯過機會,你想想,惠而不費的事!」

  官迷心竅的成麟,果然大為懊喪,拉長了臉,皺緊了眉,唉聲歎氣,久久不絕。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成三哥,官運有遲早,不過遲也遲不了多少時候。」李光昭說,「我在各省的木植,雖要在三年以後,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條路子,至遲明年夏天,就源源不斷有得來。這要多花我十幾萬銀子,也說不得了。」

  「太好了!」成麟把剛才的憂煩,拋到九霄雲外,趕緊追問,「是怎麼條路子?快快,請快說!」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來,或者漢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設法湊十幾萬銀子,買洋木進口,不就完了嗎?」

  成麟喜心翻倒,真想給李光昭請個安道謝,但事機的轉變太順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以他牙縫裡不自覺地爆出一句話來:「真的?」

  這句話問壞了,李光昭的臉色就象黃梅天氣,層雲堆積,陰黯無光,再下來就要打雷了!

  「對不起,對不起!」成麟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這麼個毛病,這兩個字是句口頭禪,一不小心就出來了。不相干,你別生我的氣。」

  「自己弟兄,我生什麼氣?」李光昭慢慢恢復了平靜的臉色,卻又忽然放出很鄭重的態度,「有句話,我得先說在前,最早得年底出京,木料買好運到,總在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就趕不上用了,他這話不是明明變卦?追問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盤纏已經花光,得要寫信回去寄錢來,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

  「這好辦!」成麟拍著胸脯說。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辦?只約了幾個內務府的好朋友,請李光昭在廣和居吃飯,奉為上賓,輪流敬酒。

  應酬之際,成麟特地為李光昭介紹一個陪客,說是他的表兄,是個漢軍,旗名叫巴顏和,漢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認作同宗,兄弟相稱。巴顏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輕,名正言順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表,「古月軒」的鼻煙壺,知道是個有錢的主兒,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禮尚往來,叫他一聲「五哥」。

  等酒醉飯飽,成麟約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敘話,巴顏和對李光昭的家世經歷,似乎頗感興趣,斷斷續續地問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話,又有意無意地,說是到京買了一大批「花板」,已經啟運,現在只等漢陽的信到,立刻就走。話中隱約交代,資斧告絕,是因為買了花板,漢陽信到自然是匯銀子來。

  於是巴顏和向成麟使了個眼色,兩人告個罪,避到廊下,咕咕噥噥,講了半天,再回進來時,成麟笑容滿面,而巴顏和隨即告辭,顯然地,這是為了便於成麟跟李光昭密談。

  「李大爺,」成麟問道:「我給你預備了五百兩銀子,你看夠不夠啊?」

  五百兩銀子回漢陽,盤纏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裡,卻不肯露出小家子氣來。略一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還要進京,想買點兒吉林人參、關東貂皮送人,都再說吧!」

  成麟是跟他「放帳」的表兄借來的錢,已經說停當了,無法再借,所以這樣答道:「不錯,不錯!這得慢慢兒訪,才有好東西,今年來不及了,明年我替李大爺早早物色。」

  「拜託了!」李光昭煞有介事地拱拱手,「價錢不要緊,東西要好。」

  「是的。」成麟問道:「李大爺,你看那一天動身,我好收拾行李。」

  這意思是他要跟著一起出京。李光昭的腦筋很快,覺得這一下正好壯自己的聲勢,因而很快地答道:「我沒有事了,說走就走。」

  於是商量行程,決定由天津乘海輪南下。但不能「說走就走」,內務府還得辦公文,奏明皇帝,諮行有關省份,敘明有此李光昭報效木植一事,將來啟運以前,由李光昭向該管州縣報明根數長短、徑大尺寸,轉請督撫,發給護照,每逢關卡認真查驗,免稅放行。

  「這是奉了旨了!」成麟拿著內務府批復李光昭的公事說:「就跟欽差一樣。」

  李光昭當差也很高興,備辦了一身光鮮的衣裳,用了一個十分玲瓏的跟班,和成麟出京而去。

  木植的來路雖還渺茫,而內務府辦事卻快得很,已經接頭了六家包商,分包圓明園的工程,奏摺一上,慈禧太后特地傳諭召見明善,細問究竟。明善面奏,「工程共分兩期進行,第一明是安佑宮、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年內就要上樑;第二期是大宮門、正大光明殿、勤政殿、上下天光等處,這得明年春天開工。」

  「明年不是『太歲沖犯』,不宜開工嗎?」慈禧太后問說。

  「跟聖母皇太后回話,」明善答道,「只要不動正樑就不礙。再說,『聖天子百神呵護』,明年又是聖母皇太后四旬萬壽,萬萬無礙。」

  慈禧太后也是頗為相信風水的,心裡一直有些嘀咕,現在聽明善這兩句話,覺得合情合理。是啊,她在想,太歲沖犯,也得看看地方,太后、皇帝的事,太歲也不能不講情面。

  怕什麼?

  不過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都屬於萬春園的範圍,算是為兩宮太后所興修,皇帝也應該有他自己的燕息之地。慈禧太后起了愛子之心,便即問道:「上下天光要明年才能興工,眼前得先替皇帝修一兩處地方,明年夏天好住。」

  「是!」明善答道:「奴才幾個已經敬謹籌畫過了,好得是『雙鶴齋』沒有動什麼,想儘快修起來,讓皇上駐蹕之用。」

  「雙鶴齋?」慈禧太后靜靜回憶著,記起那就是「圓明園四十美景」中的「廓然大公」,在圓明園最大的一個池沼「福海」以北,背山面湖,除了正殿雙鶴齋以外,還有規月橋、峭茜居、影山樓、披雲徑、倚吟堂、啟秀亭、韻石淙等等名目,一共湊成八景。她還記得,雙鶴齋後面有個大地,西北的水榭名為靜嘉軒,有一年夏天,常在那裡憑欄觀荷。

  於是她問:「池子裡的荷花,怕早就沒了吧?」

  「是!」明善答道,「奴才已經派花兒匠補種。還有中路的樹,也在補種了。」

  「對了!樹要多種,沒有樹成什麼園子。」慈禧太后說到這裡,突然問道,「大家報效的款子,有了多少了?」

  提到這一層,明善便上了心事。上諭一下,反應極其冷淡但此時只有照實回答:「眼前還不到十萬銀子。」

  「還不到十萬銀子?」慈禧太后大為訝異,「報效的倒是些什麼人啊?」

  「六爺領頭報效兩萬,奴才不敢不盡心,可也不敢漫過六爺去,也是兩萬。」明善這樣回答,隱然表示對恭王不滿。這就象和尚化緣「開緣簿」一樣,第一筆寫得少了,一路下來都多不起來,如果恭王報效二十萬,他就決不止於只捐獻兩萬。

  「還有呢?」

  「崇綸一萬、春佑三千、魁齡四千、誠明三千、桂清兩千、文錫一萬五。」明善磕一個頭說:「奴才幾個蒙天恩委任,恐懼不勝,只有盡力去辦,就怕辦不好。工程實在太大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斷然決然地說:「你們只要盡心盡力去辦,沒有辦不通的。」

  明善是試探,而試探的結果,應該說是可以令人滿意的。慈禧太后的言外之意,是不顧一切,非要把園子修起來不可!有此支持,不患料款兩絀。明善便以工部左侍郎的本職,放手辦事,一大車一大車的木料磚瓦,盡往海澱運去,工料款先欠著再說。

  這樣大興土木,京城裡自然視作大新聞,茶坊酒肆,都在談論。但看過邸鈔中那道飭令大小臣工報效園工的朱諭的人不多,瞭解內幕的人更少。因此,稍知各衙門辦事規制的人,無不奇怪,這樣的大工,工部及戶部兩衙門,何以毫無動靜?

  戶部和工部都是有意不管,但暗中有人力持正論,想設法打消此事,一個是工部尚書李鴻藻,一是個戶部右侍郎桂清。這兩個人都入值弘德殿,部裡的事不大管。工部滿缺尚書是佩內務府印鑰的崇綸,自然支持明善父子,凡是與園工有關的撥款發料的公文,能瞞著李鴻藻,儘量瞞著。可是他們瞞不過桂清,因為他是內務府大臣之一。這一來就連李鴻藻也瞞不住了,他們倆的私交本來極好,由於對園工一事的看法相同,過從更密,內務府的一舉一動,只要桂清知道的,李鴻藻亦無不了然。幾次造膝密陳,苦口諫勸,說大亂甫平,正當與民休息,重開盛世,不可為此不急之務。又說聖學未成,必須刻苦向學,痛陳玩物喪志及光陰不再的大道理。甚至痛心疾首地切諫,此舉大失人心,如果不及時停工,恐怕大亂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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