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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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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個有件事,得跟六爺請示。」他說,「皇上忽然下了那麼一道旨意,內務府都抓瞎了!到底該怎麼辦。總得六爺有句話,大家才好跟著走。」 恭王早知他的來意,也早有準備。他跟沈桂芬已經仔細研究過那道上諭,「現當庫款支絀之時,若遽照舊修理,動用部儲之款,誠恐不敷」這幾句話中,安著一個伏筆,言外之意,如果庫款富裕,則必當動用部儲之款,換句話說,就是以報效捐修為名,將來一副千斤重擔,仍要卸在當政者頭上。所以由眼前開始,就要遠遠躲開,教他們沾惹不上,到了內務府計窮力竭的時候,自然罷手。雖然半途而廢,必須虛擲幾十萬銀子,但通扯計算,也還是值得的。 因此,恭王這時裝得很起勁地答道:「你們不用問我。朱諭寫得明明白白,你們好好兒去幹吧!我這一向手頭緊,先捐兩萬,等十月裡,幾個莊子上繳了租息來,我還捐。能夠靠大家報效,把園子修了起來,何樂不為?太好了,太好了!」 聽得這話,明善倒抽一口冷氣,恭王的態度很明白,私人報效可以,公事上不必談。看樣子要想架弄到戶部堂官頭上,還得大費一番周折。 話不投機,無須多說,明善答應一聲:「是!」又泛泛地敷衍了幾句,敗興而歸。 還有敗興的事,報效捐獻的,寥寥無幾,而且有禦史上疏奏諫。陝西道禦史沈淮,他那個奏摺十分簡略:「竊思圓明園為我朝辦公之所,原應及時修葺,以壯觀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時聞,似不宜加之興作;皇上躬行節儉,必不為此不亟之務,為愚民無知,紛紛傳說,誠恐有累聖德,為此披瀝直陳,不勝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看了,拍案大怒。聽從小李的建議,決定來個「下馬威」,好教後繼者畏憚卻步。於是第二天召見軍機,首先就向恭王問到沈淮的出身經歷。 恭王跟沈淮很熟,因為他原是軍機章京。軍機章京都有本職,那怕升到三品的「大九卿」,照舊可在軍機上當差,唯一的例外是考取了禦史必須出軍機,這也是尊重言官,不敢屈以筆劄之役的一種表示。 於是恭王奏報了沈淮的履歷,他的號叫東川,寧波人,道光二十九年的舉人,由內閣中書考取軍機章京,在咸豐十年入值。 說到這裡,恭王急轉直下地加了一句:「這沈淮是個忠臣。」 就這一句,戛然而止,聽來格外令人注意,皇帝隨即問道:「何以見得?」 「那年先帝秋狩熱河,他因為不及扈從,感於君辱臣死之義,投井自盡,等救了起來,死志依然很堅決,他家裡的人,晝夜看守,直到得了先帝安抵熱河的消息,沈淮才進飲食。」 皇帝聽得這話愣住了,心裡不辨愛憎,只覺得異常尷尬沒趣。同時也相當困惑,何以巧得如此?偏偏第一個上奏的,就是這麼一個奈何他不得的「忠臣」!莫非是有意安排,教他來「打頭陣」! 一時心裡極亂,自覺手足無措,定一定神才想到一句話:「教他明天『遞牌子』,我有話問他。」 「是!」恭王對沈淮諫停園工的事,已有所聞,所以要問的話,自然不脫園工,只是皇帝的意思如何,不能不探問明白,所以接下來又說:「祖宗的家法,不輕於召見言官,有事都是降旨,著其『明白回奏』。皇上召見沈淮,是何垂諭?似乎宜於事先宣示。」 「那你就看吧!」皇帝把手邊的沈淮一奏,交了下來。等恭王大聲念過一遍,讓其他三個軍機大臣都聽明白了,皇帝才憤憤地又說:「那裡有什麼『愚民無知,紛紛傳說』?我倒要問問他,百姓是怎麼說我?」 聽皇帝的語氣還緩和,恭王知道自己表揚沈淮忠臣這一計見效了。於是退值以後,立刻找了沈淮的同年,還在入值的軍機章京江人鏡來,請他去傳諭召見,同時教沈淮放心,不會有什麼處分。 見著沈淮,轉達了恭王的話。江人鏡自己有一番同年好友的私話,說恭王和部院大臣都有默契,皇帝正在興頭上,不便澆以冷水,等事情冷一冷,再來設法打消。既然園工一定會停,自以靜默為宜。 「是的。」沈淮答道,「我亦不過如骨鯁在喉,不得不言而已!」 「說過了,就不必再說了。東川,」江人鏡很懇切地說,「皇上很有孝心的,聽說你有身殉先帝的那番往事,一定不會難為你。不過,明天召見,難免有所訓斥,你不必跟皇上爭辯,最好學吳中大老秘傳的心法,多碰頭,少說話!」 「是,是!」沈淮連聲答應,心裡卻另有打算,還要剴切陳詞,希望感格天心,能夠即時下詔停止園工。 話雖如此,無奈他一向短於口才,第二天單獨召見,咫尺天顏,大聲呵責,又難免惶恐,這一下滿肚子的話,就越難於說出口,只是不斷重複著說:「興作非時,誠恐有累聖德!」 皇帝用「大孝養志」的話,將沈淮訓斥了一頓,果然收起了「下馬威」。同時沈淮的奏摺既不能留中,亦不能說他不對,所以為了敷衍清議,還不得不有所讓步。 皇帝的讓步,就是重新自申約束,承認沈淮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節儉,為天下先,豈肯再興土木之工以滋繁費?」只是為了「聖慈頤養」,不得不然,最後自道「物力艱難,事宜從儉」,所以選擇安佑宮等處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過於華靡。其餘概毋庸興修,以昭節省。」 這道上諭是恭王承旨,轉知軍機章京所擬,原稿自我譴責的意味很重,皇帝已改動了很多,但就是這樣措詞,他已覺得非常委屈。而朝士中有人由「不得過於華靡」這句話中,生出警惕,認為園工一開始就會停不下來,要趁此機會,設法打消,同時聽說下一年「太歲沖犯」,凡是南北向的房屋,都不宜開工,所以只要能設法拖過年,那麼明年不能開工,修園一事就不停而自停了。 於是沈淮的同僚,福建道監察禦史遊百川,再接再厲上了一道奏摺。諫勸要有理由,煌煌上諭,既以盡孝作題目,又一再以節省為言,似乎很難駁倒,遊百川焦慮苦思,才找到一條立言之道,是在洋人身上做文章。 他是以皇帝的安全著眼,認為深居九重,宿衛周密,安全莫過於皇宮,至於圓明園的門禁,決不能如內城那樣嚴密,而「近年西山一帶,時有外國人遊聘其間,萬一因我皇上駐蹕所在,亦生瞻就之心,於圓明園附近處所,修蓋廬舍,聽之不可,阻之不能,體制既非所宜,防閑亦恐未備,以臣愚悃,不無過慮。」 這道奏摺一上,皇帝把從沈淮身上所生的悶氣,一股腦兒加在遊百川頭上。只是經一事,長一智,有了沈淮的前車之鑒,他不肯操切從事,先把小李找了來,打聽遊百川的出身。 小李別無所知,只知道:「這游禦史是杜師傅的同鄉。」 「杜師傅?」皇帝把上書房的師傅一個個數過來,詫異地問:「那個杜師傅?」 「先帝爺的師傅。」 「喔,你是說杜受田杜師傅。那有什麼相干?」皇帝加重了語氣說:「我還是要革他的職!」 聽得這話,小李暗暗稱快,但也有些擔心。這年把伺候皇帝看奏摺,他也頗懂政事了,知道革言官的職,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或者會引起軒然大波。 「革職歸革職,動工歸動工。」皇帝的意思是將生米煮成熟飯,迫得大家不能不遷就事實,所以又問:「內務府預備那一天開工?」 「選的日子是十月十五日……」 「不行!」皇帝打斷他的話說,「你趕快去問,明天能不能開工,時候越早越好。」 內務府當然照辦。好在開工動工,不比上樑,非慎重選擇大吉大利的日子時辰不可,拿皇曆來看了看,選定第二天——十月初八,深秋「寅卯不通光」的卯時開工。同時不待奏定,立即召集執事官員、工匠伕役出城,連夜籌畫,到了晨光熹微的卯初時分,動手清理地面,出運渣土,這就算開工了。 於是皇帝召見恭醇兩王和遊百川。召見醇王是因為他也有一通密奏,諫停園工,皇帝故意叫他來聽聽,也是殺雞儆猴的手法。 三人一起進養心殿,召見卻不是同時,恭王和醇王先見皇帝,然後太監傳諭,引領遊百川上殿,行過了禮,跪著回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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