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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於是蘇拉掀開門簾,兄弟倆一前一後走了進去。那間屋是恭王平時歇午覺的地方,十分清靜。醇王環目四顧,看清了沒有閒人,隨即神色凝重地說:「昨天皇上溜到海澱去了!

  六哥可知道這回事兒?」

  「我不知道啊!」恭王大為詫異,「載澂怎麼不告訴我?」

  「載澂昨兒請假。」

  這一說恭王越發困惑,皇帝微行的事還未弄清楚,又發現兒子瞞著自己請假,自然也是在外面鬼混,一時心中混亂,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六哥,」醇王不明白他的心事,只當他聽說皇帝溜到海澱,驚駭得如此,便放緩了聲音說:「事情還是頭一回。咱們商量一下子,看怎麼著能夠讓皇上知道這不同兒戲,可又不傷皇上的面子。」

  「喔!」恭王定定神,要從頭問起,「你這話是聽誰說的?」

  「有人來告訴我;我找了榮仲華來問,果然不錯。」醇王又說:「是一輛後檔車,貴寶跨轅,午前去的,到下午四點鐘才回宮。」

  「可惡!」恭王頓一頓足。

  「是的,真可惡!我得上摺子嚴參。」

  「慢一點!」恭王把他拉到炕上坐下,湊過頭去低聲問道:「你知道不知道,又在打主意要修園子了?」

  醇王何得不知?不過礙著慈禧太后,在這件事上不便表示反對,只點一點頭,不置可否。

  但恭王卻放不過他,逼緊了問:「聽說有這麼個章程,要讓大家捐款報效。倘或上頭這麼交代下來,你報效不報效?」

  這話把醇王問住了,搖著頭說:「很難!這會兒沒法說,到時候再看了。」

  「對!」恭王點點頭,「就是這話。皇上溜出去看過了也好,聽內務府的人胡說八道也好,咱們守定一個宗旨,『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會兒就裝做不知道,把這檔子事兒陰乾了它。」

  醇王不喜歡採取這種無所作為、聽其自然消弭的辦法,但象這樣的事,必須取得恭王的支持,方可有所行動,所以無可奈何,只能暫且聽從。

  「不過,」他覺得有句話不能不說,「內務府也鬧得太不象話了!得要殺殺他們的威風才好。」

  「那得看機會。」恭王微喟著,「凡事關礙著兩位太后,事情就難了。」

  醇王無語,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只回去告訴榮祿,以後倘遇著皇帝微行的情事,必須立即馳報。這是用不著關照,榮祿也會這樣做的。當即多派密探,在神武門一帶晝夜查察。總算還好,一個多月過去,不曾發現皇帝再有這樣輕率的舉動。

  ※ ※ ※

  外面沒有動靜,宮裡卻為籌議修園,正談得熱鬧,不但皇帝經常召見內務府大臣,慈禧太后也每每在漱芳齋傳升平署演戲,趁內務府大臣到場照料的機會,有所垂詢及指示。初步的工程,大致已經決定,兩座宮門當然要修,聽政的正大光明殿勤政殿及百官朝房,自也不能沒有,安佑宮供奉列代禦容,亦非修不可。九州清晏一帶為帝后的寢宮,也就是修園的本意所在,更不待言,此外就只好說「斟量修理」了。不過,「天地一家春」是慈禧太后當年承恩邀寵之處,撫今追昔,無限思慕,所以特地在慣例上專為頤養太后的萬春園中,挑一處地方重修,沿用「天地一家春」的舊名。

  就這簡單的幾處,已有三千多間屋子,估計工費就要一千萬兩銀子。依照內務府的算盤,王公大臣的捐輸以外,兩廣總督瑞麟和四川總督吳棠,受恩深重,必當本諸天良,盡心報效。而這兩處又是富庶地方,也報效得起。此外兩江、直隸、湖廣,當然也不會落人之後。而況一千萬兩銀子,並不是一下子要用,如以十年為期,每年只攤一百萬兩銀子,十名總督、十五名巡撫,平均計算,每人每年僅出四萬兩銀子,實在算不了一回事。

  這一來就只等頒發上諭了。凡事開頭要順利,所以這道上諭在何時頒發,卻大有講究,主要的是要挑一個最適當的時機。

  到九月底,看看是時候了,順天鄉試已過,最愛評論時政的舉子,已經出闈散去,又放了一批學政,清議所出的一班名翰林,張之洞弄了個肥缺,提督四川學政,此外黃體芳到山東、吳大澂到陝西、章鋆到廣東、王文在到湖北,他們不在京裡,就不會上疏阻撓。而最妙的是,文祥請了病假,回盛京休養去了。

  於是皇帝親筆寫了個朱諭:「朕念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十一年以來,朝乾夕惕,備極勤勞,勵精以綜萬機,虛懷以納輿論,聖德聰明,光被四表,遂政海字升平之盛世。自本年正月二十六日,朕親理朝政以來,無日不以感戴慈恩為念。朕嘗觀養心殿書籍之中,有世宗憲皇帝禦制《圓明園四十景》詩集一部,因念及圓明園本為列祖列宗臨幸駐蹕聽政之地;自禦極以來,未奉兩宮皇太后在園居住,於心實有未安,日以複回舊制為念。但現當庫款支絀之時,若遽照舊修理,動用部儲之款,誠恐不敷;朕再四思維,惟有將安佑宮供奉列聖聖容之所,及兩宮皇太后所居之殿,並朕駐蹕聽政之處,擇要興修,其餘遊觀之所,概不修復,即著王公以下京內外大小官員,量力報效捐修。著總管內務府大臣于收捐後,隨時請獎;並著該大臣籌核實辦理,庶可上娛兩宮皇太后之聖心,下可盡朕之微忱也。特諭。」

  這道朱諭,先下軍機處,應該錄案「過朱」,再諮送內閣明發。但值班的「達拉密」,對此例行手續,不敢照辦,飛騎出宮,到大翔鳳胡同鑒園,去向恭王請示。

  恭王讀完朱諭,唯有付之長歎。他原來一直打算著慈禧太后和皇帝會知難而退,自己打消原意,則於「天威」無損——這就是所謂「陰乾」的策略,誰知陰乾不成,終於紙裡包不住火!看起來是自己把這件事看走了眼了。

  「請六爺的示下,是不是馬上送到內閣去發?還是壓一壓?」

  「照你看呢?」恭王問「達拉密」說:「壓得住,壓不住?」

  「皇上處心積慮,已經好多日子了,我看壓不住,硬壓反而不好。」

  恭王沉吟著,慢慢地點頭,是大有領悟的神情,壓不住就只有用一個「泄」字訣,將皇帝的這股子勁泄了它,然後可以大工化小,小工化無。

  「對!硬壓反而不好。馬上送到內閣去發。」

  不等內閣明發,消息已經外傳,沈桂芬首先趕到恭王那裡,接著是李鴻藻、寶鋆,以及「五爺」、「七爺」還有其他王公,紛紛來到鑒園。不過來意不同,軍機大臣是商量如何打消此事,惇、醇兩王,要看恭王是何態度,此外的王公則是來探詢「行情」,該捐多少?

  恭王很沉著,「咱們要仰體皇上的孝心。不過這件事辦得成,辦不成,誰也不敢說。」他向惇王說,「五哥,你先請回去,咱們回頭在老七那麼見面再說。」

  此外的王公都是這樣應付,先請回府,再聽資訊。等把大家都敷衍走了,才回到書房裡,跟軍機大臣密談。

  「麻煩來了,想推也推不開。各位是怎麼個意思?都說吧!」

  恭王又加了一句:「不用顧忌。」

  「皇上到底是怎麼個主意?」沈桂芬趁機拿話擠李鴻藻,「最清楚的,莫過於蘭蓀,想來早有所聞了吧?」

  「是的」。李鴻藻內心相當悲痛,眼圈紅紅地,顯得相當激動,與恭王的沉著,沈桂芬的冷靜,寶鋆的仿佛無動於衷的神態都不同。「皇上曾經跟我提過,我亦不止一次造膝密陳,對皇上的孝心,自然不敢非議,我說:兩宮太后方在盛年,慈幃承歡之日方長,不必急在一時。至於民生疾苦,國用不足的話,也不知陳奏過多少回,誰知聖衷不納,如之奈何?」

  「也不能徒呼無奈。總得想個法子,探明皇上的意思才好。」沈桂芬說,「如果只是為了在孝心上有交代,事情好辦,倘或皇上自己就有遊觀之興,可就大費周章了。」

  「當然是自己有遊觀之興,而且皇上年輕好勝,一心想規復舊制,所以說要把此議打消,只怕辦不到。我看,只有到什麼時候說什麼話。」寶鋆看著恭王問道:「六爺打算不打算報效?」

  恭王想了想笑道:「有句話請諸位擺在心裡,『將先取之,必先予之』,我打算報效兩萬銀子。」

  大家都默喻了,無不點頭。於是,第二天便有恭王所派的護衛,拿著一張兩萬銀子的銀票,送到內務府,面交貴寶。內務府的人,大為興奮,恭王首先捐輸,便是支持修園的表示,意料中大小官員的捐款會源源而至。

  這是內務府司官以下的人的想法,幾個內務府大臣,一則年齡較長,見得事多,再則常有跟王公大臣接觸的機會,比較瞭解其中的微妙,覺得此事還未可樂觀,無論如何有探一探恭王的口氣的必要。

  於是明善特地夜謁鑒園。他是常客,那怕恭王睡下了,都可到床前傾談,這夜恭王恰有閒情逸致,親自在洗一方新得的端硯,短衣便履,待客之禮甚為簡慢,但也可說是親切。

  說了些閒話,明善心裡開始著急,不知如何能把話頭引到正題上去?幾個月來不知見過多少次,明善有意不談園工,恭王也有意不問,此時忽然提到,未免突兀。想來想去,明善覺得唯有開門見山一個說法,比較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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