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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慈安太后所求的就是「安靜」二字,女人一入中年,而且守寡這許多日子,心情特異。燈前月下,壓抑那份莫可言喻的悵惘,凝神悄思,才體會到什麼叫「古井重波」?心裡已經夠亂了,再自尋些煩惱出來,這日子怎麼過?

  不過她也知道,她象麗貴太妃以及後宮永巷中許多安分老實的妃嬪宮眷一樣,但願風調雨順,吃口安閒茶飯,夏天在廊上,冬天在炕上,白天在窗下,晚上在燈下,用消磨五色絲線來消磨黯淡的日子。而慈禧太后不同,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寂寞」,要熱鬧不要安閒,因為安閒就是寂寞。為了替她設想,慈安太后卻又不忍說什麼掃興的話。

  想了一會,她這樣問道:「這得多少錢呐?」

  口氣總算鬆動了,皇帝也松了口氣,順嘴答道:「花不了多少錢。」

  這見得他缺少誠意,慈安太后頗為不悅,用呵責的語氣說:「那麼大一個園子,花不了多少錢?修一座宮門都得報幾十萬兩銀子!」

  「那是內務府胡鬧!」皇帝定定神說,「我已經叫他們去估價了。工款當然不是小數,不過他們另外有個籌款的辦法。」

  「又是按畝派捐?」

  「不是,不是!那怎麼行?」皇帝使勁搖著手說:「決不能幹那種傻事。」

  「那麼,我倒聽聽,」慈安太后說,「聰明人出的主意有多麼高?」

  「事情還在談,如果沒有把握,當然我也不敢冒失。內務府的意思是,他們願意報效,自己商量著定個章程,有錢的多拿,錢不多的少拿,沒有錢的不拿,集腋成裘,湊一筆整數也不難。」

  「哼!」慈安太后微微冷笑,「說得容易!誰肯拿呀?」

  「有!」皇帝很認真地,帶著爭辯意味地,「別說咱們旗下,漢人都有願意報效的。」

  於是皇帝把李光昭的情形說了一遍,慈安太后有些將信將疑,慈禧太后卻大為興奮,「這姓李的,」她說,「話是說得好聽,當然也是有圖謀的。園工一成,出力的人,當然都有恩典。上頭難道白使他的木植?所以眼下落得說漂亮一點兒。」

  「是!」皇帝被提醒了,很大方地說:「只要他真的實心報效,將來賞他一個實缺,那怕就是漢陽府呢,也算不了什麼。」

  聽他們母子倆談得如此起勁,慈安太后亦被鼓舞,心思便有些活動,覺得能夠把已經燒掉了的圓明園,規復舊觀,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對泉下的先帝,大堪告慰。於是她不知不覺地也參與其事了。

  這天一下午的商談,消息很快地傳到內務府,除掉一個桂清以外,無不大為興奮。「這是通了天了!」貴寶向他所管的司官和筆帖式說,「好好兒幹吧!只要能把圓明園修起來,這場功勞就跟曾中堂兄弟克復金陵一樣。」

  曾氏兄弟克復金陵,封侯拜相,內務府的司官,自然不敢存此奢望。但乾隆六十四年,幾乎無一日不是在修圓明園,這樣一座園林要修得象個樣子,非十年八年的工夫不可,如果踵事增華,盡皇帝這一輩子,也還不能完工,天天營造,日日報銷,「銷金鍋」中能出無數「金飯碗」,好日子真個過不完了。

  於是內務府管事的大臣和司官,對修園大工的職司,重新作了一個分配,實際負責的是貴寶和文錫二人,經常帶了工匠到海澱去勘察估價,同時不斷通過小李有所陳奏和請示。

  「盡聽他們說,怎麼樣,怎麼樣,我也搞不清楚。」皇帝這樣跟小李說:「我得親自去看一看才好。」

  「是!」小李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先答應著再說。

  「你跟他們去商量,看是怎麼去法?」皇帝又說,「我看是悄悄兒去溜一趟的好,一發上諭,又鬧得六神不安!」

  這是微服私行,小李又嚇一跳,但轉念一想,奉旨跟內務府去商量,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輪不到自己倒楣,那就不要緊了。

  於是他笑嘻嘻地答道:「是!奴才馬上去跟他們商量。」

  找到貴寶,一說經過,貴寶的膽子甚大,滿口答應:「既有旨意,自然遵辦。我先去安排,請你奏報皇上,看是那天去?」

  「你那一天安排好,就那一天去。」小李問道:「你是怎麼個安排?說給我聽聽。」

  「那天當然不能『有書房』,等下了朝,請皇上換便衣出中正殿角門,我帶一輛車在那兒等。」

  等回去奏明瞭,皇帝喜不可言,但他要騎一匹吉林將軍所進,賜名「鐵龍駒」的黑馬。這一下,小李可不敢答應了。

  「萬歲爺饒了奴才吧!」小李跪下來說,「沒有『壓馬大臣』,奴才不敢讓萬歲爺騎馬,萬一碰破了一塊油皮什麼的,奴才有八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那麼,」皇帝讓步了,「莊園子裡,我可得騎馬。」

  小李固有怕皇帝墜馬受傷的顧慮,而主要的還是怕在街上乘騎,為人識破御駕。在園子裡騎馬,反正不是疾馳,牽著馬慢慢走,決計不能出事,所以他答應了下來。

  到了第三天,風和日晴,秋光可人,皇帝越覺得興致勃勃,依照預定計劃,換了便衣,悄悄出宮。貴寶跨轅的一輛簇新的後檔車,安安穩穩地把皇帝送到了圓明園。

  到了那裡,皇帝才知道騎馬不合適,因為不能聽人講解,便步行著視察各處。

  由於轄區遼闊,不要說走遍全園,僅是進「大宮門」和出入「賢良門」,看一看「福海」以西「正大光明殿」、「勤政親賢殿」以及「前湖」與「後湖」之間的「九州清晏」一帶的廢址,就花了兩個時辰,看看日影偏西,小李一再催請返駕,皇帝因為初次微行,也不敢多作逗留,仍舊由貴寶護送回城,從紫禁城西北角的便門入宮。

  回到乾清宮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總管太監張得喜來問,宮中有何動靜?張得喜與小李是有默契的,心知皇帝微行,不便說破,只是奏報「無事」。

  無事便是福!小李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這夜燈下奉侍皇帝閒話,少不得又談圓明園,談得夜深了,第二天想多睡一會,因而囑咐小李傳諭:「無書房。」

  秋涼天氣,正宜用功,而皇帝無緣無故放了師傅和諳達的假,首先李鴻藻就大感失望,而且相當不滿,但亦無可奈何,只有回到軍機處去當值,打算著跟恭王商量,是不是該上個摺子?有所諫勸。

  剛出弘德殿,只見桂清腳步匆遽地趕了來,李鴻藻便喊住他說:「蓮舫,不必進去了,今兒沒有書房。」

  聽得這話,桂清一愣,然後搖搖頭,黯然地說:「不是好徵兆!」

  「何出此言?」李鴻藻驚疑地問,「什麼徵兆不好?」

  「請過來,」桂清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外面流言藉藉,說皇上昨天微行。」

  「不會吧!」李鴻藻將信將疑地。

  「我也不甚相信,然而此刻倒不能不疑心了。」桂清問道:「何以忽然『撤』了書房?」

  「啊……!」李鴻藻失聲輕呼,「事出有因!」接著他急急又問:「外面怎麼說?微行何處?」

  「到海澱看園子去了。是有內務府的人扈從。」

  「那,蓮舫,你怎麼事先不知道呢?」

  「哼!」桂清苦笑,「我還算是內務府大臣嗎?」

  「這可真的不是好徵兆!」李鴻藻想了想,找來一個蘇拉,「托你去看一看,榮大人進宮了沒有?在不在內左門?」

  榮大人是指榮祿,他每天進宮,總在內左門的侍衛值班房坐。蘇拉趕去探視,不曾看見榮祿,卻打聽到了榮祿的消息,說是奉「七爺」飛召,騎著馬趕到太平湖醇王府去了。

  李鴻藻的用意,是要向榮祿打聽此事,果然屬實,榮祿不能不知道。因為他以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的身分,雖只管東城的治安,但神機營的密探,滿布九城內外,凡有大小新聞,無不明瞭,何況是御駕微行。如今既然找不到榮祿,那就只有暫且擱下,不便四下去亂打聽,免得駭人聽聞。

  回到軍機,首先就遇到文祥,見他形顏清瘦,咳嗽不止,問起來才知道昨天咯血的舊疾復發。就在這時候忽然外面來報,說醇王到了,是特為來看恭王的。

  這顯見得有了緊要大事,不然,他們弟兄在私邸常有見面的機會,什麼話不好談,何必此時趕到軍機處來?

  恭王得到消息,自然也有突兀之感,迎出屋來,醇王第一句話就是:「六哥,咱們找個地方說話。」

  「上這兒來吧!」恭王指著一間空屋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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