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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讀完這道奏摺,李鴻藻拿它放回禦案,最好能夠不陳述意見,但皇帝不放過他,「師傅,」他問,「你看李鴻章的話,有可取之處沒有?」

  李鴻藻很清楚,這個摺子中的意見,必是跟恭王預先商量好的,內外一致,已有成議,要想教各國使臣向皇帝磕頭,是萬萬辦不到的事了。倘或不行跪拜禮便拒而不見,則原折的所謂「於情未洽」,是句很含蓄的話,實際上怕會引起極大的糾紛,度時量力,似乎不能不委屈求全。

  李鴻藻雖講理學,但也信服「為政持大體」這句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只有捐棄成見,表示贊成:「臣以為『取其敬有餘,恕其禮不足』,說得很好。不過如何是『敬有餘』?總當誠中形外,有所表見才是!」

  皇帝細想了一會,不置可否,他心裡並不以李鴻藻的話為然,只是尊重師傅,不肯說出口來。李鴻藻當然亦不便再有什麼陳奏。於是,李鴻章的摺子,依然只有交總理衙門會議奏複。

  覲見的事又拖下來了,皇帝也樂得不聞不問,有空就看載澂去覓來的閒書,倦了便跟皇后聊聊閑天,但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不了好久。

  「萬歲爺!長春宮召見。」

  看見小李那惴惴不安的神色,皇帝心裡有些嘀咕,「怎麼了?」他問,「看你那樣兒!」

  小李知道瞞不住了。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氣忿難平,想把實情和盤托出;一方面又怕惹出是非來,「吃不了,兜著走。」此時多想一想,還是謹慎小心為妙。這樣,說話的態度就越顯得惶恐了。

  「剛才上頭把皇后傳了去了,聽說受了責備,到底為了什麼,奴才沒有能打聽得出來。」小李接著用哀告的聲音說,「萬一是為了皇后,上頭說兩句重話,萬歲爺千萬忍一忍!這話,奴才本來不配說,只是一片赤膽忠心,不說,奴才心不安。萬歲爺就看這一點兒愚忠,聽奴才一句話。」

  皇帝沒心思聽小李自矢忠悃,只是驚疑著皇后不知如何忤犯了「上頭」——自然是指慈禧太后。這得先打聽明白了,才好相機應付。

  於是他問:「皇后呢?快去看,在那兒?」

  「還在長春宮。」

  這就沒有辦法了。自己跟皇后先見一次面,或者派小李去打聽,都已不可能。只有硬著頭皮去見慈禧太后。

  一到長春宮,只見皇后和慧妃都侍立在慈禧太后左右,看神氣都還平靜,皇帝略微放了些心。於是他先給太后行禮,接著是後妃為皇帝行禮。

  「你們都回去吧!」慈禧太后這樣對皇后和慧妃說。

  顯然的,她要跟皇帝說的話,不願讓後妃聽見,這也就可以想像得到,事與後妃有關。

  果然,慈禧太后一開口便說:「皇后進宮半年多了,到現在還不大懂規矩,得好好兒的學一學!」她把最後那句話說得格外重,仿佛無限痛心似的。

  皇帝不知道皇后是那些「規矩」錯了?只是她很用心學宮中的儀制,是他所深知的。然而他不敢為皇后辯解,唯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我告訴她。」

  「用不著!你要體諒她,就得替她勻出工夫來,少到她那兒去,好讓她學著做個皇后。」

  當著宮女太監,這個釘子碰得皇帝臉上有些掛不住,但依然只能忍氣答一聲:「是!」

  「你別看慧妃年紀輕,她倒是很懂事。到底還是滿洲舊家出身,從小受的規矩就好。你下了書房要用功,也不能沒有一個人侍候,就上慧妃那兒去好了。」

  說了半天,原來為此!皇帝不由得在心裡冷笑,當時就作了個決定:偏不到慧妃宮裡去!

  「好了,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兩句話。你回去吧,我也要歇著了。」

  等回到養心殿,皇帝越想越氣,氣的是慧妃。照他的想法,不是慧妃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怨言,何致於會有這一次的召見。狐假虎威,著實可惡!得要想法子出這口氣,心裡才能舒服。

  他還在這樣暗中盤算,外面卻已有傳言,說慈禧太後跟皇后婆媳不和,皇帝夾在中間,兩頭為難。說這些話的,是內務府的人。他們的消息靈通,心思靈活,聚在一起喝酒閒聊,就能聊出一條生財大道來。

  「差不多了,是時候了!」內務府堂郎中貴寶說:「一興大工,高高興興的,那兒還有工夫淘閒氣啊?」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奉養兩宮太后的天年,除掉修園子,那兒再去見孝心?」另一個內務府郎中文錫接著說,「就是平民百姓,家業興旺了,總也得修個花園,蓋個別墅,承歡老親,何況天子富有四海?」

  座中就是他們兩人的官職大,說的又是這樣義正辭嚴的大道理,那就不止於隨聲附和了,而是各陳所見,誠心誠意想有所獻替。這件事已談了不知多少次,但以前是海闊天空,不著邊際地談,這一次卻是看出「事在必行」,一本正經地談「可行之道」。

  可行之道只有一條,「叫有錢的出錢,沒有錢的願意出錢」。但這話對外面可以這麼說,自己人關起門來說真心話,這條路子不見得行得通,因為錢不嫌多,叫人掏荷包,怎麼樣也是件招怨的事。

  「事情不能想得那麼遠,咱們是吃紅蘿蔔,吃一節,剝一節,只要把場面拉了開來,難不成半途而廢?」貴寶說到這裡,重重地加了一句:「不會的!到時候,六爺跟文中堂、寶中堂不能不管!」

  聽見這話,一個個咂嘴舐唇,細辨味道,話外有話,味中有味,大家都會意了。以報效為名,把「場面拉了開來」,然後把這副擔子卸在恭王、文祥和寶鋆身上,硬叫戶部籌款,不管是動用四成洋稅,還是開捐例,或者在厘金雜稅上加派,總而言之,規復舊制,頤養兩宮,決不能說沒有錢就停工!

  於是由此開始,商定了步驟,第一步當然是先回明內務府的堂官;第二步是打通小李,跟皇帝進言。而最要緊的是,只可暗中進行,千萬不能招搖,怕風聲太大,讓恭王知道了,攔在前面,那就連場面都擺不開來了。

  商量停當,分配職司,有個候補筆帖式成麟,跟小李很熟,很快地接上了頭。小李跟安德海不同,他自己倒不想攬權,只是處處替皇帝著想,同時也象皇帝那樣,年輕愛熱鬧,覺得這件大工一興,一則可以解消慈禧太后和皇帝母子之間的隔閡,再則經常會奉旨去察看工程進度,是件很好玩的事。

  所以拍胸脯擔保,一定可以把事情說成。

  「不過,這件事不能急。萬歲爺這一陣子心裡正煩,等萬歲爺『挪動』了以後再說。」

  宮中遷移住處叫「挪動」,又叫「挪屋子」,皇帝的挪動,是跟慈禧太后賭氣。當然,也怪慈禧太后干預兒子的房帷,太過分了些,經常派人窺伺皇帝和皇后的動靜,皇帝遷怒到慧妃身上,說什麼也不肯到她宮裡。但母命難違,既然說跟皇后常在一起,妨礙她「學規矩」,那就連皇后那裡也不去,托詞要靜下來用功,搬到乾清宮西暖閣去獨宿。

  掛字畫,換擺設,整整忙了兩天,才挪動停當。皇帝倒是真的想以文翰怡情,好忘掉因慧妃爭寵而引起的不愉快。每天晚上在乾清宮西暖閣看書做詩,做成了一首,便自己寫個「斗方」,用針釘在壁上,自我欣賞。

  看皇帝的神思靜了下來,有足夠閒逸的心情來談不急之務了,小李才特意把一部雍正《禦制圓明園四十景詩集》,與皇帝日常流覽,隨手取用的一些書籍擺在一起,讓他自己去發現。

  皇帝喜歡詩詞,自然不會放過,詩集放上去不到一整天的工夫,便已看到,自己取了來打開,一面圖一面詩,邊看邊讀,讀不到一半便喊小李。

  「可有沒有圓明園的詳圖?找來看!」

  有關的圖籍,早就預備好了的,而小李卻還有一番做作,「奴才去找。」他說,「一時可不知道找得著找不著?」

  「快去找!我等著要。」

  那就不敢故意耽擱了,去不了半個時辰,小李笑嘻嘻地捧來一個手卷,說是在昭仁殿找到的,展開來看,是極細的工筆,千花百草,金碧樓臺,遠比詩集上木刻墨印的插圖,更為動人。

  皇帝從頭到尾,細細看完,靠在椅子上發愣。從他迷惘而微帶興奮的眼神看,小李知道皇帝一定會先提到修園子的話,故意不去理他,管自己去卷起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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