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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


  「傳辦事件多了些」這句話,皇帝自然明白,這一來就不能再往下說了!他想了一下問道:「現在兩位太后的『交進銀』,每年是多少?」

  「每年十萬,端午、中秋各交三萬,還有四萬年下交。」

  「兩位太后,今後優遊頤養,賞人的地方很多。我看,『交進銀』該添了!」皇帝說道,「雖不說『以天下養』,可也不能讓兩位太后覺得委屈。」

  這是所費無幾的事,而且恭王已體會到皇帝此舉,是希望慈禧太后以後少叫內務府辦差,所以立即這樣答道:「這是皇上的孝心,就算部庫再緊,也決不能少了兩位太后的用途。

  請皇上吩咐一個數目,臣等遵旨辦理。」

  「我看加一倍吧!」

  「是。」恭王回頭向寶鋆說道:「你記著,馬上叫戶部補了進去。」

  這個消息,很快地就傳入深宮,兩位太后對於皇帝的孝心,自然欣慰,不過慈安太后覺得用不了這麼多錢,而慈禧太后則雖不嫌多,但覺得跟皇帝大婚、親政兩次「恭上徽號」一樣,應該謙抑為懷,有一番做作。於是等皇帝在漱芳齋侍膳時,便表示不必增加。皇帝自然極力相勸,最後再是打了個折扣,兩宮太后每年的「交進銀」定為十八萬,端午、中秋各交五萬,年下交八萬。

  接著便談起醇王的一個奏摺——醇王管神機營管了十年以上,忽然上折,請將由八旗挑選而得,集中在神機營操練的禁軍,仍舊撥歸原旗,說是「以復舊制」。皇帝頗為困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摔紗帽」?

  「還不是為了餉嗎?」慈禧太后雖已歸政,仍舊每天在看上諭,戶部所奏「部庫空虛」的摺子,說各衙門奏支挪借,除了內務府以外,就是神機營。想來醇王為此不快,所以奏請「復舊制」,餉歸各旗關支,神機營就不必空擔奏支挪借之名了。

  這樣一點明,皇帝方始恍然,醇王必是預先已經知道戶部的原奏,有意「鬧脾氣」。對這位「七叔」,皇帝並不怎麼樣敬服,但因為是慈禧太后的親妹夫,不能不另眼相看。好在根據戶部原奏所下的明發上諭,已經特別敘明,「八旗兵餉及神機營經費,暨隨時緊要軍需,准由戶部奏明,暫借四成洋稅開放」,醇王的面子有了,氣也應該消了,只要再下一道上諭,一仍其舊,事情就可了結。

  慈禧太后當然同意他的處置,只是發覺皇帝僅僅不過敷衍面子,並未瞭解自己培植醇王的深意,培植醇王是為了對抗恭王。從同治四年以後,恭王處處謹慎收斂,慈禧太后認為只要自己掌權,一定可以拿他制服,而皇帝年輕,經驗不夠,日久天長,恭王說不定故態復萌,漸起驕矜之心,就會演變成跋扈不臣。這樣看來,今後要培植醇王,更比過去來得緊要。這一點必得讓皇帝瞭解。

  話雖如此,怎麼樣跟皇帝說,卻費躊躇,因為說得含蓄了,怕他不明白,說得太顯露了,又怕引起猜嫌,變成自擾。

  想來想去,覺得不妨先從正面來談醇王。

  「你七叔的才具,自然不及你六叔。不過他為人忠厚正直,交給他辦的事,不會私下走了樣。」慈禧太后又說,「他還有一樣好處,待人誠懇,屬下都肯死心塌地替他辦事,象榮祿那樣,都是頂能幹的人。有這些人在那裡,他就才具短一點兒,也不要緊。」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將來辦海軍,一定得借重七叔。」

  「對了!」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說,「軍務交給你七叔,政務交給你六叔。這就好比你的左右兩隻手,你能好好用你這兩隻手,包管太平無事。」

  話只能說到這裡,不能再說用那只「掌軍務的左手」來看住「掌政務的右手」,反正只要兵權在忠誠可靠的人手裡,外而李鴻章、左宗棠,內而恭王等等親貴,誰也不敢起什麼異心。

  當然,皇帝不會想得那麼多,那麼深,他只是緊記住了慈禧太后所說的「象榮祿那樣,都是頂能幹的人」這句話,打算著有機會要好好重用這些人。

  一存下這個念頭,便接連兩次召見榮祿,問的是謁陵的路途中,如何警蹕。榮祿語聲清朗,奏對從容,一切部署,答得井井有條,皇帝相當滿意。

  到了三月初五,皇帝奉侍兩宮太后啟鑾,恭謁東陵。儀駕出朝陽門,先到東嶽廟、慈雲寺燒香,然後按站駐蹕預先修理佈置好了的行宮。王公親貴隨扈的雖多,最重要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恭王、一個醇王。醇王以御前大臣的身分帶著榮祿打前站,一路出警入蹕,歸他綜領全責。恭王則帶著沈桂芬及一班軍機章京,隨攜「行寶」,每天晚膳後,請見皇帝,奏對承旨,照常處理軍國大事。

  當然,每天是在轎子裡的時候多,禦轎雖大,到底還是氣悶,皇帝視為苦事,得要想個消遣的辦法。

  他想下來騎著馬走,但春雨如油,又是山道,載澂不敢答應,看看勸不住,只好去稟報醇王,醇王趕來苦苦相勸,最後說要「面奏太后定奪」,皇帝才怏怏作罷。

  這樣就只好坐在轎子裡找消遣了。這原有乾隆的成法可循,這位很懂得享福的皇帝,最喜書畫古董,南巡時往往攜了精工縮制的書法名畫,在轎中展玩。師傅們用膳休息的懋勤殿,就有這樣一箱子「小玩意」。皇帝本來也想取幾件在轎中用來遣悶,只是徐桐認為「玩物喪志」,奏諫不從,卻攜了一大堆聖經賢傳,皇帝一直未動,此時也不想拿來看,於是找了載澂來商量。

  「轎子裡實在坐不住。」他說,「你想法兒去找兩部閒書來給我消遣。」

  「臣專差到京去取《太平廣記》來呈閱。」

  「那書,」皇帝搖搖頭,「沒有意思。另外呢?應該很多吧?」

  「是!閒書多得很。」載澂放低了聲音說,「不過,臣不敢進呈。」

  「怕什麼?我在轎子裡看,誰也不知道。看完了交給小李藏著,他不敢不當心。」

  載澂想了一下,面有笑容,「臣馬上去辦。」他說,「今兒是不成了,最快得明兒晚上。」

  「好吧!能多快就多快。」

  到了第二天晚上,駐蹕隆福寺行宮,這已經到了東陵了,白天在獨樂寺、隆福寺拈香,晚膳以後,召見軍機,因為京裡的「包封」未到,無事可辦,恭王只回了幾句話就退了出去。時候尚早,皇帝正閑得無聊,只見載澂神色怡然地進寢殿請安。皇帝看到他手中的藍布包,便知閒書到了,吩咐太監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小李侍候。

  「是那玩意吧?」

  「皇上看了就知道了。」

  載澂解開藍布包,裡面是兩函書,一看封面題簽就皺眉了,「誰要看什麼《貞觀政要》?」皇帝把那部書往外一推。

  載澂一言不發,把那部書取了一本,翻開第一頁,屈膝上呈。皇帝接到手裡,看不了幾行,帶著些歉意地,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來是個障眼法兒!」他說,「這部什麼《品花寶鑒》,我連名字都不知道。那一部呢?」

  那一部書封面是高士奇扈從聖祖東巡,記口外風物的《松亭行紀》,內頁是談明末秦淮名妓的《板橋雜記》。皇帝得到這兩部書,如獲至寶,但卻給小李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不但平時收藏要謹密,而且皇帝每每看到二更天還不忍釋手。晚上不睡,第二天寅卯之間,如何起身?所以每夜都得軟磨硬騙,費好大的勁,才能把皇帝手中的書奪下來。

  等回鑾以後,皇帝自然不敢把閒書帶到書房裡去。但不論讀書做文章,神思只要略微疏忽,就想到《品花寶鑒》中所描寫的乾嘉年間的梨園豔屑,或者明末秦淮河舫的旖旎風光上面去了。當然,皇帝不用功,李鴻藻不能再象以前那樣「動聲色」,只有好言規諫。

  這不僅因為皇帝已經親政,而且也因為皇帝已經大婚,成婚就是成人,自然不能再用近乎訓督童子的態度來授讀。而且,皇帝的態度也自然而然地變過了,以前是凡事求教,即使有何見解,也是出於商榷的語氣,自親政以後,講書之際,涉及實際政務,皇帝常用召詢軍機的口吻,讓李鴻藻陳述意見,便帶著些考問的意味。這使得李鴻藻不能不慎重回答,因為一句話的出入,立可就有影響,如果與恭王的意見相反,就會引起很大的誤會,疑心他以帝師的地位,在不該奏陳政務的場合,侵奪軍機的權柄。倘或有此情形,必遭大忌,以致李鴻藻常有左右為難,無所適從之苦。

  最麻煩的,自然是總理衙門的事務,隨班進見時,他可以不說話,而在弘德殿有所垂詢,他便無所閃避。從謁陵回京,各國使臣要求覲見一事,到了拖無可拖,推無可推的時候,而禮節上一直未能定議。這天皇帝拿了一個李鴻章的摺子給「師傅」看,上面是這樣寫著:「先朝召見西使時,各國未立和約,各使未駐京師,各國國勢雖強,不逮今日,猶得律以升殿受表常儀。然嘉慶中,英使來朝,已不行三跪九叩禮,厥後成約,儼然均敵,未便以屬禮相繩。拒而不見,似於情未洽,糾以跪拜,又似所見不廣,第取其敬有餘,當恕其禮不足。惟宜議立規條,俾相遵守,各使之來,許一見,毋再見,許一時同見,毋單班求見,當可杜其覬覦。且禮與時變通,我朝待屬國有定制,待與國無定禮,近今商約,實數千年變局,國家無此禮例,德聖亦未預定,禮經是在酌時勢權宜,以樹之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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