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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載澂當然瞭解皇帝的心理,也把臉繃得絲毫不見笑意,挺著腰用回答什麼軍國重務那樣正經的聲音答道:「臣摸過。有一次美國公使夫人帶著她女兒,來看臣的母親,臣不知道,一下子闖了進去,一看是女客,臣趕緊要退出來,那知道美國公使夫人會說中國話,叫住臣別走,跟臣握手。等一握上了,臣心裡直發麻,因為洋女人手背上全是毛。」

  「那不就象猴兒嗎?」

  「是!」載澂一本正經地答道,「比猴子長得好看。」

  皇帝差一點笑出聲來,趕緊假裝著咳嗽了兩聲,才掩飾過去,隨即又極趣興味地問:「洋女人還會說咱們中國話?」

  「是!會得不多。」

  「她怎麼說?」

  載澂想了一下,學舌答道:「她跟臣說:『大爺,大爺!不要緊,你不要走!』」

  載澂從小就淘氣透頂,在上書房學他師傅林天齡的福州官話,隔屋聽去,可以亂真。有一次讓倭仁聽到了,連那樣「一笑黃河清」的老古板,都被逗得笑了。此時學著洋女人說中國話,四聲不分,怪模怪樣,皇帝可真忍不住了,笑得緊自揉著肚子。

  皇帝自己也知道,這不成體統,可再不能開玩笑了。於是談論正經,「載澂,我問你,」他說,「洋人見我不磕頭,你說,該怎麼辦?」

  這讓載澂很難回答,他知道他父親正為此煩心,自然不能再慫恿皇帝,說非磕頭不可,但也不敢說可以不磕頭,因為那就是「大不敬」,想了一下,只得推託:「臣不明中外禮節的歧異之處,不敢妄奏。」

  這話當然不能使皇帝滿意,但也無可深責,因為連曾國藩、李鴻章談到這個難題,都沒有一句切實的話,載澂自然不可能會有什麼好主意。

  「我再問你,」皇帝換了個話題,「我想把園子修起來,你看行不行?」

  「沒有什麼不行,」載澂在皇帝面前的時候一久,態度語氣就隨便了,「只要有錢。」

  「就因為沒有錢。」

  「那就得想個沒有錢也能修園子的辦法。」載澂又說:「皇上不妨召見內務府的堂官,讓他們拿良心出來,好好兒想個主意。」

  皇帝也覺得唯有如此,才是正辦,不過無論如何要等親了政才談得到,眼前無從說起。

  「皇上請早早歇著吧!」載澂跪安說道,「明兒還有大典。」

  第二天一早,便是祀天大典,在王公大臣陪祀之下,舉行繁文縟節的儀禮,由「初升」到「謝福、送神」,整整費了半天工夫,始告禮成。

  啟駕還宮,自然先到兩宮太后面前請安。深宮跟民間正好相反,民間嚮往著皇宮內院,不知是如何地富麗,而深宮卻嚮往著民間,不知是如何地熱鬧。因此,皇帝出宮一趟,自然有在禦輦中所看到的九城風景,細細說來娛親。鐘粹、長春兩宮各坐了許多時候,方始回到養心殿。

  這時皇后已經奉召,先在等候,望見皇帝一進西暖閣,隨即踩著極穩重的步伐,不慌不忙地先以親切的微笑目迎,然後垂著手請安,口中說道:「皇上回宮了!」

  「早就回來了。」皇帝也象民間新婚的夫婦那樣,三天不見,在感覺中象過了多久似的,一定要仔細看一看妻子的臉,好知道這「多久」的日子中,有了什麼改變?

  皇后也是一樣,然而她不能象皇帝那樣毫無顧忌地盯著他的臉看,甚至還要避開他的平視。當著太監、宮女,她必得擺出統率六宮的威儀,因此收斂了笑容,用很清朗的聲音向左右說道:「伺候萬歲爺更衣!」

  「喳!」小李先自答應一聲,隨後便領著「四執事太監」,走向西暖閣三希党後面的梅塢——那是皇帝更衣穿戴之處。

  「兩位太后都吩咐了,今兒個不須侍膳,我得好好兒歇一歇。」皇帝一面換上棗兒紅緞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向小李吩咐,「你到膳房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東西沒有?」

  「奴才已經去看過了,有關外進的銀魚、野雞;甘肅進的黃羊;安徽進的冬筍;浙江進的醉蟹;奴才讓他們預備了一個頭號的火鍋。」

  「好!」皇帝望著彤雲密佈的窗外,「『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你通知膳房,回頭等皇后侍膳回來再傳!」

  「是!」小李又說,「今兒晚膳,皇后是上鐘粹宮伺候。」

  那就更好了,慈安太后體恤皇后,實在也是體恤皇帝,每次侍膳,總是不等她自己吃完,便催皇后回宮,好讓他們小夫妻團聚,不過皇后一定盡禮,總不肯先走,這就反害得慈安太后不能慢慢享用了。

  「你別那麼膠柱鼓瑟!」皇帝這天特意囑咐皇后,「讓你回宮,你就跪安,今兒個早些回來,別讓我挨餓!」

  皇后笑了,看宮女站得遠遠地,便輕聲說道:「說得那麼可憐!這兩天吃齋,怕真的是餓著了?」

  「可不是!今兒得好好找補一補。」

  於是皇后這天真的等慈安太后開口一催,立即跪安回到養心殿,變通平常傳膳的那套例行規矩,屋內留下兩名宮女,廊上只是小李伺候,皇后陪侍著皇帝,淺斟低酌,笑聲不斷地用了一頓十分稱心如意的晚膳。

  這樣的辰光不多,一到年下,宮內有許多儀節,從更換擺設到奉侍兩位太后「曲宴」,都得皇后操心。皇宮在外廷也有太廟、奉先殿、「堂子」行禮,以及賜宴等儀典。等過了「破五」,又有一件大事,要著手準備:禮部、太常寺、鴻臚寺、內務府佈置太和殿,演禮設樂,靜待正月二十六皇帝臨禦太和殿,躬親大政。到了那一天,百官進宮,又另是一番心情——兩宮「同治」的時期結束了,得看皇帝如何來挑這副重擔?

  ※ ※ ※

  皇帝正式在養心殿召見軍機,是正月二十七的事。恭王與文祥等人早就看出,慈禧太后歸政以後,一定有許多奢靡的舉動,內務府的開支,將會大量增加,所以經過多次密議,決定趁政權轉手之際,以裁抑內務府為手段,希望達成節用的目標。在皇帝問政的第一天,就授意戶部上了個奏摺,同時預先擬好了一道明發上諭:

  「戶部奏:『部庫空虛,應行存儲款項,請照初議另款封存』一折,四成洋稅銀兩,前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明,解交部庫,另款存儲。近因各衙門奏支之款,絡繹不絕,正項不敷,隨時挪借,殊與初議不符。著該部遵照奏准原案,全數封存。以後各海關報解四成洋稅,隨到隨封,連前所存,一概不准擅動。如庫存正項,一時不敷周轉,惟八旗兵餉及神機營經費,暨隨時緊要軍需,准由該部奏明,暫借四成洋稅開放;仍俟正項充裕,照數撥還,其餘一切放款,概不准奏借此項,致啟挪移之漸。另片奏:內府外庫,定制攸分,各宜量入為出,不可牽混。又片奏:內府經費,仍照舊添撥各等語。內務府供應內廷一切用項,本有粵海關、天津、長蘆應解各款,及莊園頭租銀,加以戶部每年添撥經費,量入為出,何至用款不敷?著總管內務府大臣于一切應用之需,核實撙節,並嚴飭各該司員,認真辦理,毋得任意開銷,致涉浮冒!其各省關例解款項,如逾限不到,或仍前拖欠,即由該大臣等奏明,將該督撫、監督運使等,嚴予處分,以儆玩泄。至由部奏撥之六十萬兩,現經戶部奏明,仍按年籌撥,是內府用款不至過絀。嗣後不得再向戶部借撥,以符定制,將此各諭令知之。」

  當然,皇帝這時所看到的是戶部的奏摺,其中也曾提到當年奏准的原案,洋稅除了用作擔保左宗棠西征軍費所借的「洋債」以外,所余的四成,專戶存儲,預備將來籌辦海軍。此是經國的百年大計,關係異常重要,恭王唯恐皇帝還不能有此深遠的考慮,特為面陳雍正年間的故事。

  世宗在位的時候,綜核名實,凡是不急之務,一概停罷,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沒有什麼「大工」。積餘的款項,交存設在內閣之東的「封樁庫」,末年積蓄到三千多萬兩銀子,倉儲糧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提到「封樁庫」,讀過《宋史》的皇帝懂了,「啊!」他深有領悟,「沒有雍正的封樁庫,就沒有乾隆的『十大武功』!這是要緊的。」

  「是!」恭王欣然應聲,不覺就誇讚了兩句,「皇上聰明睿智,將來必能媲美雍、乾,重開盛世。」

  「內務府每年由戶部撥六十萬兩,這案子是怎麼來的呢?」

  皇帝又問。

  「是分兩次定的案,同治四年,奉旨年撥三十萬兩,同治七年又加撥三十萬兩。」恭王答道,「按規矩說,是盡夠用了!」

  「既然夠用了,為什麼老要挪借呢?」皇帝問道,「借了還還不還哪?」

  恭王始而默然,繼而回答了皇帝後面的那句話:「還是沒有法兒還了!只有不借。」

  「當然!以後不准再借。」皇帝仍舊放不過內務府。由此開始痛責,說內務府的人「都沒有天良」,而且「貪心不足」,富了還想貴,去年借大婚的名目,濫邀保舉,聲色俱厲地吩咐:「吏部以後決不能再徇私!太不成話了!」

  恭王唯唯稱是,他原希望皇帝親政之初,就有這麼一番表示,好讓內務府的人知道,皇恩浩蕩以外,也還有不測的雷霆之威,稍存警惕,略微收斂。但到皇帝說得有些激動,主張清理內務府的爛帳時,恭王心裡不免發慌,內務府的爛帳何能清理?一抖出來,牽涉太廣,甚至慈禧太后的面子上,也會不好看,因而不能不想辦法攔阻。

  「內務府積重難返,許多流弊,由來已非一日。糜費自然有之,『傳辦事件』稍微多了些,也是實情。」恭王停了一下又說,「皇上親政伊始,相與更新,內務府上上下下,必能洗心革面,謹慎當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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