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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於是榮祿又深深致謝,告辭回衙。一面選派神機營平日慣於探事的幹員,分頭到西河沿、打磨廠等處的小客店中,打聽那些窮極無聊,有意來訛詐尋事的湘軍、淮軍,找上為頭的人,下館子,套交情,送上一筆盤纏,買個平安。一面派了一名漢軍旗的步軍校,帶領十六名兵丁,到松筠庵供彭玉麟差遣。

  到第二天,就是皇后妝奩進宮的日子,照滿洲的婚禮,發嫁妝在吉期前一天,只以皇后的妝奩有三百六十台,連發四天,所以提早開始。這天是重陽,卻無風雨,吃罷花糕,不選高處去登臨,都擠到大街上來看這天下第一份的嫁妝。自然,路線是早就打聽好了的,皇后妝奩進大清門,出長安左門,由東折而往北,進東安門,再由東華門入宮。飛簷翼空的大清門是皇城正門,門前空地成正方形,石欄隔繞,形如棋盤,所以名為棋盤街,又稱天街,清曠無塵,最宜玩月。此時自是看熱鬧的第一個好去處。

  一大早,步軍統領衙門和屬於禁軍的內務府三旗護軍營、驍騎營,以及該管地帶朝陽門內的鑲白旗,崇文門內的正藍旗,便已派出大批人馬,沿路佈防,維持秩序,大興、宛平兩縣的差役,當然更加不敢怠慢。只是平日可以拿著皮鞭,儘量威嚇,有不聽話的,還可以抽上兩鞭,但這一次是大喜事,兩宮太后早有話下來:普民同慶的好日子,不許難為百姓!因此,那些穿了簇新青緞褂子,腳穿薄底快靴,頭戴紅纓帽的差役可就苦了。使盡吃奶的力氣,將洶湧的人潮,儘量往後壓,口中不斷喊著:「借光,借光!」一個個都把喉嚨喊啞,累得滿頭大汗,才能騰出天街中心兩丈寬的一條通路。

  到得日中將近,終於聽見了鼓樂的聲音,但見綿延無盡的黃緞彩享,迤邐而來,彩亭中的首飾、文玩、衣服、靴帽,不甚看得清楚,好看的還是儀仗隊伍,抬妝奩的校尉,一色紅緞繡花短褂,燦若雲霞。這時候大家才知道,何以江甯、蘇州的織造衙門,動支的費用要上百萬?

  五六十台黃緞的彩亭過後,便是數十台木器。這是兩廣總督瑞麟和粵海關監督崇禮辦的差,桌椅幾案,都用紫檀,打磨光滑,不加髹漆,尺寸當然特大,雕鏤的花樣非龍即鳳,都與民間不同。只是木器之中,獨獨缺少一張床,有些人不免失望,因為早有傳說,皇后陪嫁的是一張八寶象牙床,原來並無其事。然則皇后皇帝合巹,難道連張床都不用?

  床自然是有的,當發妝奩的那一刻,四個特選的「結髮命婦」,正在坤甯宮東暖閣鋪喜床。床是早就在建宮的同時就安好了的,安在兩根合抱不交的朱紅大柱之間,其名為床,實在別成天地,裡面有燈燭幾案,一切房幃之內所需要的什物,都可以藏置在內。帳子本用黃緞,此時則換成紅色。

  那張「床」也可以說是一個槅間,所以沒有床頂,只有雕花的橫楣,懸一塊紅底黑字的匾,四個大字「日升月恒」。西面朱紅大柱下,置一具景泰藍的大薰爐,東面柱旁,則是雪白的粉壁,懸著「頂天立地」的大條幅,畫的是「金玉滿堂」的牡丹。下置一張紫檀茶几,幾上一對油燈,油中還加上蜂蜜,期望皇帝和皇后,好得「蜜裡調油」似的。

  「鋪床」的四位結髮命婦,以跟榮祿一樣,近一兩年才走紅的貝勒奕劻的夫人為首,都是按品大妝,由內務府從宮女特選的四名女官,襄助著奉行故事。四命婦各站一角,將一重重簇新的織錦褥子鋪設整齊,然後從女官手裡接過四柄鑲玉如意,鎮壓在四面床角。接著,四名女官又捧進一件「龍鳳同和」袍、一方「百子九鳳」花樣的紅緞蓋頭,以及不脫龍鳳、雙喜、如意等等形態的珠玉頭飾,用方繡鳳黃袱包得整整齊齊,這是預備送到後邸,等吉期那天讓皇后穿戴了上鳳輿的。四位命婦鋪床的禮俗,到此告一段落。到了十三那天,發完妝奩,皇后就得準備做新娘子了。吉期雖選定九月十五,儀典卻從十三半夜裡便已開始,太和殿前,陳設全副鹵簿,丹陛大樂,先冊封,後奉迎。十四寅初時分,皇帝禦殿,親閱冊寶,冊封皇后的制敕,是內閣所撰的,一篇典皇堂皇的四六文,鑄成金字,綴於玉版,由工部承制,報銷了一千多兩黃金。「皇后之寶」亦用赤金所鑄,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見方,交龍紐、滿漢文,由禮部承制,也是報銷了一千多兩金子。

  冊封的使臣,仍舊是靈桂和徐桐,早已在丹墀東面待命,聽得鴻臚寺的鳴贊官傳宣,便由東階登殿,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跪聽宣制官傳制。任何欽差,上諭必稱「該大臣」,只有這樣差使,稱呼格外客氣:「卿等以禮冊封」。等正使靈桂、副使徐桐,受命下殿時,供奉玉冊金寶的龍亭,便由鼓吹前導,抬出太和門,冊封專使跟隨而出,再後面就是校尉所牽的兩匹馬,要到大清門外,專使方能騎乘,直趨後邸。

  崇家此時,裡外燈火輝煌,門外人聲如沸,皇后的全副儀仗,一直排出兩面胡同口,喜事大總管榮全奔進奔出,忙得滿頭大汗。等正副使剛進了胡同,他便通知,「請皇后的駕!」自然,崇綺是早就率領他的父親和子侄,恭候在門,鼓吹喧闐聲中,冊寶龍亭停了下來,正使副使,一個捧冊、一個捧寶,徐步進了大門。

  大門口是崇綺率領全家親丁跪接,二門中是崇綺夫人率領子婦女兒跪接,等在大廳上安放好了冊寶,皇后方始出堂,正中向北面跪下,聽徐桐宣讀冊文。駢四儷六的文章,用的大半是《尚書》上的典故,而且抬頭的地方極多,看起來十分吃力,以致于徐桐念不斷句,也念了好幾個別字,費了好大的勁才念完。

  於是靈桂把玉冊遞給左面的女官,跪著接了,轉奉皇后,皇后從左面接來,往右面遞出,另有一名女官接過,放在桌上。金寶也是這樣一套授受的手續。冊立大典,到此告成,靈桂和徐桐,隨即回宮覆命。

  這就到了該奉迎的時候了。一吃過午飯,文武百官,紛紛進宮,在太和殿前,按著品級排班。申初時分,皇帝臨殿,先受百官朝賀,然後降旨發遣陳設在端門以內、午門以外的鳳輿,奉迎皇后。奉迎的專使是兩福晉、八命婦。兩福晉是皇帝的嬸母,惇王和恭王福晉,八命婦原來都應該是一品夫人,但既要結髮,又要有子孫,而且年紀不能太大,那就只好用二品的來湊數了。

  遣發鳳輿時,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儀注。大婚的儀禮,原是滿漢合參,而「六禮」中最重親迎,帝后比於天地,亦是敵體,則皇帝大婚不親迎皇后,于禮有悖。但果真親迎,不但儀制上會生出無法折衷調和的麻煩,而且帝后究竟不同,大駕臨禦,剛要做新娘子的皇后,還得跪接,世上自然沒有這個道理,因而想出一個代替的辦法。

  這個辦法是用一柄龍形的如意代替,當惇王和恭王的福晉,率領八命婦承旨奉迎皇后時,跪進朱筆,由皇帝在如意正中,朱書一個「龍」字,然後將這柄如意放在鳳輿中壓轎,那便是「如朕親臨」的表示,作為親迎的代替。

  奉迎的儀節,又以滿洲的風俗為主。開國之前,在白山黑水之間,滿洲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會騎馬,迎親亦是如此,新娘子是騎著馬到夫家的。皇后自然不能騎馬進宮,但迎親的兩福晉,八命婦,猶依康熙年間的成例,必須騎馬。當時入關未幾,舊俗未廢,王公內眷乘騎往來,不足為奇,兩百年下來,旗下貴族的福晉、夫人都坐八抬大轎,尤其是恭王福晉,跟著她的久任督撫的父親桂良,到東到西,平日起居,與漢人的大家小姐無異,不要說是騎馬,連馬鞍子都沒有碰過。這時突然說要騎馬,而且在萬人空巷的百姓圍觀之下,招搖過市,真是提起來就怕,好幾次跟恭王提到,最好改做乘轎或者坐車,不然就豁免了這個差使。

  這兩個要求都辦不到。大婚盛典,兩宮太后欽派的奉迎專使,說起來還是一大恩典,不能不識抬舉,請求豁免。若說改變舊例,不但儀制早定,無法更張,就算能夠,恭王也不肯這麼做,因為這會引起譏評,甚至言官會上奏參劾,安上個「徇私亂法」的罪名,說不定又一次搞得灰頭土臉。

  萬分無奈,只好現學。虧得她的長子載澂,在少年親貴中,騎射最精,兩福晉、八命婦學騎,歸他一手教導。載澂親自在上駟院中選了十匹最馴良的棗紅馬,找了他的堂兄弟載漪等人做幫手,在恭王府的後苑中,整整教了一個月,才將他母親教得敢於放心大膽,騎著馬上街。

  到了奉迎的這一刻,恭王福晉才知道這一個月的苦頭,真沒有白吃。出午門上馬,等龍亭前導,鳳輿後隨,她便與她五嫂並駕齊驅,讓載澂最得力的一個「馬把式」,穿上鑾儀衛校尉的服飾,牽著馬款款而行,由端門經天安門,通過天街,安安穩穩地直出大清門,只見夾道聚觀的百姓,指指點點,相顧驚異,心裡非常得意地在想:這一趟風頭可是出足了!

  到了後邸,崇綺全家依然有一番跪接的儀注,等把鳳輿在大堂安置好,十位福晉命婦到正屋謁見皇后,然後伺候梳妝。事先早已約定,這個差使歸崇厚的夫人承擔,她也刻意要把這個差使當好,有幾樣東西是外間從未用過的。崇厚出使法國帶回來的脂粉,粉是水粉,與江南的鵝蛋粉不同,抹在臉上,片刻就幹,又白又光又勻。然後梳頭,梳的是雙鳳髻,一邊插一枝雙喜如意碧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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