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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彭玉麟還是初次覲見,早已請教過人,知道這就是召見已畢的表示,當即免冠碰了頭。又因為聽說過左宗棠覲見,把大帽子遺忘在御前的笑話,所以特別檢點,總算順順利利地完成了「面聖」的一件大事。

  回到下榻之處的松筠庵,已有好幾位同鄉京官在等著,應酬了一陣,分別送走。剛換下官服想休息,從人來報:「軍機沈大人來拜!」

  這當然不會是泛泛的官場客套。彭玉麟經過天津時,已從李鴻章口中,相當深入地瞭解了朝中的「行市」,兩位漢軍機大臣,已成南北對峙,各張一幟的形勢。看起來是李鴻藻的聲勢來得壯,以帝師而提倡「正學」,尤其是在倭仁死後,徐桐雖想接他的衣缽,無奈《太上感應篇》比起程朱的《太極圖說》,究竟不可同日而語,所以衛道之士,直諫之臣,隱隱然奉李鴻藻為宗主。但是,這可以鞏固他的地位,卻不能增加他的權力。

  李鴻藻得的是虛名,實權遠比不上沈桂芬。沈桂芬出於文祥所薦,而文祥人和政通,不但受兩宮太后的信任和恭王的倚重,並且外而督撫將軍,內而部院大臣,無不對他尊敬。沈桂芬有此奧援,加以在總理衙門支持寶鋆,回護董恂,十分盡心,因此,除了洋務以外,象寶鋆專管財政那樣,綜攬軍務亦幾乎成了沈桂芬的專責。

  為此,彭玉麟對這位軍機大臣來訪,十分重視,請在楊繼盛當年草疏彈劾嚴嵩的「諫草亭」中相見。沈桂芬雖是江蘇吳江人,寄籍宛平,是在京城裡長大的,一口低沉而帶磁性的京腔,配上他那清臒儒雅的儀錶,令人覺得肫摯可親。他的清廉也是有名的,一品當朝而服飾寒素,這一點更合彭玉麟的胃口,所以一見便道傾倒之意。

  沈桂芬首先轉達了恭王的意思,想請他吃飯,作個長談,無奈大婚期近,忙得不可開交!特意托沈桂芬致歉,等過了慶典,再發帖子奉邀暢敘。接著又說,恭王對他十分尊重,所以凡有所請,無不依從。

  提到這一點,彭玉麟確是感激,對長江水師整頓的章程,彈劾的官吏,保薦的人選,請無不准,除了曾國藩,朝廷沒有這麼給過面子。當然,其中也有沈桂芬斡旋的力量,轉念到此,便正好趁這時候道謝。

  「都虧經翁玉成。」他拱拱手說,「感何可言!」

  「不敢,不敢!」沈桂芬平靜地答禮,「大功告成,軍心不免鬆懈,驕兵悍將,日益難制,朝廷要借重雪翁清剛正直的威名,整頓出一個榜樣來。聖意如此,軍機上當然力贊其成。皇上對雪翁尤其看重,剛才面諭,無論如何,不可高蹈。只怕日內就有明發。」

  「這……,」 彭玉麟試探著問:「皇上不知道是怎麼個意思?」

  「想留雪翁在京供職。不過眼前還沒有適當的缺,只怕要委屈雪翁。」沈桂芬又說:「今天擬大婚執事的名單,派了雪翁『宮門彈壓大臣』的差使,明天就要演禮,完了事,請到軍機上來坐一坐。」

  彭雪琴心裡有數,派什麼缺,明天就可定局。聽這口氣,大概是回任兵部侍郎。以前不能幹,現在自然更不能幹,且到時候再說。

  第二天一早,各衙門大小官員,都趕進宮去看熱鬧。這天是禮部堂官率領司官演習大婚儀禮,准許各衙門官員仰瞻盛典。彭玉麟也早早到了太和殿前。

  這天演禮,主要的是排百官朝賀的班次,亂糟糟的沒有什麼好看,但彭玉麟卻捨不得走,他是平生第一次進京,自然也是第一次瞻仰九重宮闕。仰頭瞻望著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寬、五楹深的太和殿,心中生出無限感想,什麼建牙開府、起居八座?不到這裡,不知人間什麼叫富貴?這樣轉著念頭,越覺此身渺小,把功名也看得更淡了。

  就在這時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一名·「蘇拉」,彭玉麟昨天見過,知道他在隆宗門當差,軍機處和南書房有什麼需要跑腿的差遣,就是他的職司。看樣子是沖著自己來的,因而定睛望著。

  果然,那蘇拉到了面前,先長長喘口氣,然後說道:「恭喜彭大人!」接著便請了個安,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沈大人叫我送來的。」

  「喔,多謝!」彭玉麟接過那張紙來看,上面抄著一道上諭:「彭玉麟著署理兵部右侍郎,童華毋庸兼署。前據彭玉麟奏懇陛見後回籍養屙,此次召見時複再三陳情,彭玉麟辦事認真,深堪嘉尚,刻下傷疾已痊,精神亦健,特令留京供職,用示朝廷倚重至意。毋得固辭!」

  「沈大人還關照,請彭大人這會兒就到軍機,六王爺等著見面。」

  「好,我此刻就去。」

  於是沿著一路高搭的彩棚,從中右門進後右門,越過三大殿進隆宗門到軍機處,等通報進去,立刻傳出話來:「請彭大人在東屋坐。」

  這一坐坐了有半個時辰,才看到恭王,一見面便連連拱手:「得罪,得罪!」然後請他「升炕」,態度十分謙和。

  彭玉麟知道他極忙,能抽出這片刻工夫來接見,已是很大的面子,所以不敘客套,率直問說:「王爺召見,不知有什麼吩咐?」

  「上頭的意思,昨天經笙已經轉達,上諭下來了,不知道看見了沒有?」

  「是!」彭玉麟說,「蒙皇上的恩典,只怕……」

  「雪翁!」恭王搶著說道,「你總要勉為其難!就是缺分太委屈了一點兒,先將就著,等明年親政大典過後,我一定想法子替雪翁挪動。」

  「多謝王爺栽培。只是不瞞王爺說,我有三層苦衷,要請王爺體諒,第一,才具不足,兼以體弱多病,難當重任;第二,賦性愚戇,不宜廁身廟堂;第三,從未當過京官,儀注不熟,處處拘束。總求王爺代為婉轉陳奏,放歸田裡,將來倘有可以報答之處,萬死不辭。」

  恭王聽他的話,不斷點頭,但雙眉皺得很緊,略停一下,這樣答道:「眼前也無從談起。等過了慶典,我們從長計議。

  只是,雪翁,上頭的意思很殷切,你不可辜負。」「不敢!」彭玉麟趕緊站起身說:「唯其皇上不棄菲材,我不敢講做官,只講辦事。若于大局有益,赴湯蹈火,亦所甘願,書生報國,原不必居何名義!」

  恭王又點頭:「你的意思我懂了!」

  接著,恭王又告訴彭玉麟,派他「宮門彈壓大臣」的差使,完全是為了方便他觀禮。如果精神不濟,可以不必當差。又說大婚儀禮是百年難逢的大典,適逢其盛,不可錯過。言詞溫煦親切,等彭玉麟告辭時,又親自送到廳門,絲毫不見親貴王公那種眼高於頂的驕倨之態,因而使彭玉麟想起那些水師陸營將官的濫作威福,越覺厭惡。

  等回到松筠庵,立刻便有一位官員來拜,是近年來慈禧面前的紅人,工部侍郎兼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榮祿,名帖上自稱「晚生」。彭玉麟久聞其名,自然要見,迎出門來,大為訝異,榮祿似乎還不到三十歲,生得如玉樹臨風,俊美非凡,加以服飾華貴,益顯得濁世翩翩佳公子般,令人生羨。

  微笑凝望的榮祿,一見彭玉麟,先自作揖,迎入門內,揖讓升階,正式見禮時,請了極漂亮的一個安,稱主人「老前輩」,很恭敬地寒暄了一番,才道明來意,說是接到內務府的通知,彭玉麟是「宮門彈壓大臣」,而大婚典禮彈壓地面,維持秩序,歸他負責,所以「特意來伺候老前輩當差」。

  「不敢,不敢!」彭玉麟也很率直,把奉派這個差使的原意,告訴了榮祿。

  「上頭是體恤老前輩,不過說真個的,晚生倒是想借重老前輩的威望。」榮祿的神態顯得很懇切,「大婚典禮,早就轟動各地,這個把月,京城裡總多添了二三十萬人,茶坊酒肆、大小客棧,無不大發利市。其中自然也有趁此機會來找外快的,昨天一天就抓了上百的扒兒手。江湖上的所謂『金、皮、彩、掛』,三教九流,各路好漢,來了不知多少!別的都還好辦,可有些散兵游勇,晚生惹不起!」

  「怎麼呢?」彭玉麟奇怪地問,「散兵游勇滋事,儘管逮捕法辦。何以說是惹不起?」

  「不瞞老前輩說,象今兒早上演禮,有位貴同鄉,身穿賃來的破舊花衣,頭上卻是紅頂子,愣往宮裡闖,問起來,他是保到都司,賞過二品頂戴的。」榮祿作出充分同情而無可奈何的神態說,「老前輩請想,都是替朝廷出過力,建過功的人,又是這樣子的大喜事,能有什麼辦法?自然只有用好話敷衍,敷衍得下來,也就罷了。就怕有一肚子牢騷的,越扶越醉,在宮門之前,眾目睽睽之下,大吵大鬧,豈不有傷體統?」

  「原來如此!」彭玉麟心想,裁撤的湘軍,心懷不平的人很多,如果他們作踐老百姓,自己不能不問,此外就犯不著來管這閒事了,不過榮祿既然虛心求教,又似乎不便峻拒。這樣沉吟了一會,想到了一個主意,「仲華兄,」他說,「既然體念到那些人是出過力,建過功的,亦當體念他們如今窮無所歸,有滿腹牢騷。聽說這一趟大婚,花了一兩千萬銀子,從中漁利的不知凡幾,何妨也想想別人的苦楚,事先略有安排,把他們的氣平了起來,豈不是彈患於無形的上策?」

  「是,是!」榮祿被提醒了,連連拱手致謝:「老前輩見教得極是,心感之至。晚生馬上派人分頭去辦,好好安撫。不過,這幾天還得借重老前輩的威望,坐鎮宮門。」

  說到頭來,這也是自己的差使,彭玉麟不便再辭,很爽快的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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