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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這篇奏疏,經過好幾個文名極盛的紅翰林,字斟句酌,文字不深而意思深,所以一到皇帝手裡,立刻就被它吸引住了。一開頭「祥瑞之說,盛世不言,即『豐年為瑞』一語,亦謂年谷順成,民安其業,以是為瑞耳!未聞水旱頻仍,民生凋敝之餘而猶複陳嘉祥、談瑞應者也!」就讓皇帝脫口贊道:「說得實在!」

  再看下去是引證史實說麥子一莖兩歧甚至七、八歧,不足為奇,北宋政和二年,就有這樣的事。皇帝心想,政和是亡國之君宋徽宗的年號,照此說來,麥秀兩歧,算什麼祥瑞?於是又不知不覺地說了句:「豈有此理!」接著便喊:「小李,你查一查今年的『縉紳』,邊寶泉是什麼地方人?」

  小李查過答道:「是漢軍鑲紅旗。」

  「他從小住在什麼地方?」皇帝指著奏摺念道:「臣少居鄉里,每見麥非甚歉,雙歧往往有之。』這『少居鄉里』是那兒啊?」

  小李大為作難,但是他有急智,略想一想隨即答道:「不是山東,就是直隸。反正決不是江南。」

  「你怎麼知道?」

  「江南不出麥子。」

  「說得有理。」皇帝表示滿意,把視線仍舊回到奏摺上。

  這下麵又是引經據典,說馬端臨的《文獻通考》,舉歷代祥瑞,統稱為「物異」,祥瑞尚且稱為異,現在「以恒有無異之物而以為祥,可乎?」接著便談到直隸的水災,在「雙歧之祥,抑又何取」這一問之後,說直隸州縣「逢迎諛諂,摭拾微物,妄事揄揚」,李鴻章對「此等庸劣官紳,宜明曉以物理之常,不足為異,絕其迎合之私,豈可侈為嘉祥,據以入告?」憂慮「此端一開,地方官相率效尤,務為粉飾,流弊有不可勝言者!」因此「請旨訓飭,庶各省有所儆惕,不致長浮誇而荒實政。」

  此外又附了個夾片,請求撤銷永定河合龍的「保案」。皇帝一看,毫不遲疑地提起朱筆,便待批准。

  「萬歲爺!」小李突然跪下說道:「奴才有話!」

  皇帝詫異,擱下筆很嚴厲地說:「你有什麼話?你可少管我批奏摺!」

  「奴才那兒敢!」小李膝行兩步,靠近皇帝,低聲說道:「前兒慈安太后把奴才找了去,叫奴才得便跟萬歲爺回,奏摺該怎麼批,最好先跟慈禧太后回明瞭再辦。」

  皇帝不響,面色慢慢陰沉了。小李自然瞭解他的心情,早想好了一句話,可以安慰皇帝。

  「萬歲爺再忍一忍,反正最多不過半年工夫。」

  半年以後,也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便可以親政了。大婚和親政兩件大事,在皇帝就象讀書人的「大登科和小登科」,是一生得意之時。但對慈禧太后來說,真叫是「沒興一齊來」!

  為了皇帝選立阿魯特氏為後,慈禧太后傷透了心,倘或純粹出於皇帝的意思,還可以容忍,最讓她痛心的是,皇帝竟聽從慈安太后的指示。十月懷胎親生的兒子,心向外人,在她看,這就是反叛!而有苦難言,更是氣上加氣,唯有向親信的宮女吐露委屈:「我一生好強,偏偏自己兒子不替我爭氣!」

  爭氣不爭氣,到底還只是心裡的感覺,看開些也就算了。撇下珠簾,交還大政,赤手空「權」那才是慈禧太后最煩心的事。一想到皇帝親政,她就會想到小安子被殺,皇帝不孝,未曾親政時就有這樣公然與自己作對的舉動,一旦獨掌大權,還不是愛怎麼辦就怎麼辦?「一朝天子一朝臣」,嘉慶親政殺和珅;先帝接位抄穆彰阿的家;都不知什麼叫「仰體親心」,然而那是乾隆和道光身後的事,口眼一閉,什麼都丟開,不知道倒也罷了。此刻自己還在,倘或皇帝不顧一切,譬如拿吳棠來「開刀」,叫自己的面子怎麼下得去?那時皇帝只聽「東邊」的話,所作所為都不合自己的意,一天到晚盡生氣,這日子又怎麼過得下去?

  為此,自春到夏,慈禧太后經常鬧肝氣,不能視朝。入秋以後好了一陣,最近又覺得精神倦怠,百事煩憂,索性躲懶,隨皇帝自己搞去。

  然而慈禧太后實在是多心,慈安太后為了殺安德海及立後這兩件事,一直耿耿不安。皇帝也常懷著疚歉,所以此時聽小李提出慈安太后的勸告,心裡雖不以為然,卻絕無違背的意思,立刻就拿著奏摺,到長春宮去請示。

  「言官的話,說得對自然要聽,督撫也不能不給面子。」慈禧太后帶點牢騷的意味,「你總要想想,怎麼才能有今天的局面?咱們是逃難逃到熱河的!曾國藩一死,人才更要珍惜。如今辦洋務,內裡是文祥、沈桂芬,外頭就靠李鴻章。有些話總署不便說,全虧李鴻章跟人家軟磨硬頂,你不能叫他丟面子,在洋人面前也不好看!」

  「是。」皇帝答道:「兒子先跟六叔商量。」

  「對了!象這些摺子最好交議。」

  於是當天就把邊寶泉的摺子交了下去,第二天奉侍慈安太后召見軍機,第一件事也就是談這個摺子。

  「保案當然要撤銷。」恭王說,「至於不言祥瑞,下一道明發,通飭各省就是了。」

  「永定河決口怎麼說?」皇帝問道,「何以不見李鴻章奏報。」

  恭王心想,一奏就要辦賑,戶部又得為難,大婚費用,超支甚巨,再要發部款辦賑,實在力有未及。所以不奏也就裝糊塗了。只是這話不便照實陳奏,只好這樣答道:「那應該讓李鴻章查報。」

  「這才是正辦。讓他趕快據實具奏。」

  接下來是談內務府與戶部的一件糾紛,從大婚典禮開始籌備之日起,內務府就成了一個填不滿的貪壑,差不多萬事齊備了,還想出花樣來要一百四十萬兩銀子。管事的內務府大臣崇綸、明善、春佑都直接、間接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得上話,恭王與寶鋆不能不想辦法敷衍,七拼八湊才勻出來六十萬兩,因此戶部複奏,說在七、八月間可以撥出此數。向來跟戶部要錢,那怕是軍費,都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一面說要多少,一面說能給多少,不敷之數,如何著落,就不必再提,也不會有人追問。

  這個含混了事的慣例,內務府自然知道。誰知到七月間,戶部通知有六十萬兩銀子可撥,請內務府具領時,管銀庫的司員在「印領」末尾上加了一句:「下欠八十萬兩。」公事送到戶部,寶鋆大為不悅,受了這份「印領」就等於承認戶部還欠內務府八十萬兩銀子,這不是兒戲的事。好在戶部侍郎兼弘德殿行走,教滿洲話的桂清,新補了內務府大臣,寶鋆就托他把這件案子,從內務府裡面爆出來。

  於是桂清上了一個奏摺,歸咎于司員在辦理諮戶部的文稿時,未經堂官商定,擅自加入「欠撥銀兩」字樣,「意存蒙混」,請予議處。

  文稿雖由司員所擬,發出去卻必須堂官判行,稱為「標畫」,桂清另有一個附片,即是專敘此事。內務府大臣一共六個,崇綸「佩帶印鑰」,自是居首,以下是明善、春佑、魁齡、誠明、桂清。畫稿那天,明善並未入直,春佑和魁齡說是雖畫了稿,一時未能查出,誠明也承認知道此事,而崇綸則表示,加入「下欠八十萬兩」的字樣,「是我的主意」。

  「他出這個主意是什麼意思?」皇帝很嚴厲地說,「他還摟得不夠嗎?」

  這話恭王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說道:「臣的意思,讓他們明白回奏了再請旨,或是議處,或是申斥。」

  「哼!」皇帝冷笑,「這些人才不在乎申斥,議處更是哄人的玩意,有過就有功,功過相抵有餘,照樣還得升官。」

  皇帝的詞鋒銳利,恭王覺得很為難,事情須有個了結,光聽皇帝發牢騷,不是回事。於是口中唯唯,眼睛卻看著慈安太后,希望她說一句。

  就是恭王沒有這乞援的眼色,慈安太后也要說話了:「象這些事,總要給人一個申訴的機會。」這話是慈安太后在教導皇帝,接著便作了裁決:「就讓崇綸他們明白回奏吧!」

  「是!」恭王答應著又請示:「內務府承辦司員,實在膽大自專,臣請旨先交吏部議處。」

  這當然照準。等退了朝,慈安太后特地把皇帝找了來,告訴他說,聽政辦事,不可操之過急。多少年的積弊,也不是一下子整頓得來的。象今天這樣的事,給內務府大臣一個釘子碰,讓他們心存警惕也就是了。又說,在上者要體諒臣下的苦衷,桂清雖上了摺子,其實也不願崇綸的面子太難看,如果一定要嚴辦,彼此結了怨,桂清以後在內務府辦事做人,都很難了。所以為桂清著想,也不宜處置太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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