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 |
二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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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信口胡說,張虎山卻被蒙住了。等了不多一會,只見何穆貼身的一個聽差,匆匆而來,打個千說道:「敝上請張老爺到花廳裡坐,有位貴客想見見張老爺。」 「喂!」張虎山用遲疑的聲音問道:「是那個?」 「聽說是張老爺的同鄉。」 又是貴客,又是同鄉,張虎山便興沖沖地跟了去了。 張虎山未到,彭玉麟已先在花廳中等候。因為接王命的緣故,特為穿著公服,布袍布靴,相當寒酸,但有三樣東西煊赫,一樣是珊瑚頂子,一樣是雙眼花翎,還有一樣更顯眼:黃馬褂。然而這還不足為奇,威風的是記名總兵,實缺參將,也是紅頂子的武官為他站班,金參將之下是縣大老爺何穆,這時也換了公服在伺候差使。 「張虎山帶到!」金參將隨帶的一名武巡捕,入廳稟報。 這話傳到廊下,張虎山的神色就變了,帶入廳中,向上一望,大概認出獨坐炕床的大官,就是那天在書場為自己所呵斥的鄉下土老兒,頓時有些發抖,雙膝一彎,跪倒在地。 「張虎山!」金參將冷峻地發話,「欽差彭大人有話問你,你要照實答供。」 「是,是!」張虎山磕著頭,自己報明職銜姓名。 「張虎山,」彭玉麟問道,「你本來在那裡當差?」 「一直在嘉興,沿運河一帶駐防。」 「在營多少年了?」彭玉麟又問:「是何出身?」 「在營八年,行伍出身。」張虎山略停一下又說,「先是弁目,後來補上司書,因為打仗的功勞,升了把總。」 「你當過司書?那麼,你也知書識字?」 「是!」張虎山說,「識得不多。」 「你在營只有八年,自然沒有打過長毛。又是司書,怎麼會有打仗的功勞?」 這句話似乎把張虎山問住了,結結巴巴地好半天,才勉強道:「是保案上來的。」 彭玉麟當年奉母命避禍之時,一面在衡陽石鼓書院讀書,一面在衡州協標下支馬兵的餉當司書,深知其中的「奧妙」。司書在有些不識字的營官看來,就是「軍師」,弟兄們則尊稱之為「師爺」,有什麼剿匪出隊的差遣,事後報功,都靠司書,把自己帶上幾句,誇獎一番,事所必然。張虎山的所謂「保案上來的」把總,就是這麼回事。 「原來你不曾打過仗!這也不去說它了。我且問你,你到石門幾年了?」 「三年不到。」 「三年不到。噢!」彭玉麟自言自語地點點頭,停了一會問道:「你有幾個女人?」 這一問,不但張虎山顯出疑懼的神色,金參將也大為詫異,只有何穆心裡明白,就這一句話上,殺張虎山的理由便夠了。 「說啊!」彭玉麟雙目炯炯地看看張虎山,「我倒要聽你怎麼說!」 「我……,」張虎山很吃力地說了出來:「我有四個女人。」 「你聽聽,」彭玉麟看著參將說,「一名把總,要養四房家眷!」 金參將直搖頭:「吃空也吃不了這麼多啊!」 「就是這話羅。」彭玉麟看著張虎山又問:「我再問你,你那四個女人,都是什麼地方人?最小的那個是怎麼來的?」 張虎山臉色灰敗,大概自己也知道要倒大黴了! 「是,是花錢買的。」 「我也知道你是花錢買的。不過,」彭玉麟釘緊了問:「人家是不是願意賣呢?」 這一下張虎山說不出來了,只是磕頭如搗蒜,「求彭大人開恩!」他說,「我一回去就把我那四個女人遣散。」 「遣散!你當這是裁勇?」彭玉麟冷笑,「倒說得輕鬆!看中意了,人家不肯也不行,不要了,給幾個錢送走。世界上那裡有這麼自由的事!」 「那請彭大人示下,我該怎麼辦?」張虎山低著頭說,「我知道錯了,請彭大人治罪。」 「光治你一個強買民婦,逼死本夫的罪就夠了!你知道石門百姓對你怎麼想?恨不得寢皮食肉!」說到這裡,轉臉喊一聲:「金參將!」 「喳!」金參將肅然應諾。 「楊大人跟你怎麼說?」 「說是請彭大人代為作主。縱兵殃民的營官,無須多問。」 「好吧!」彭玉麟說:「請王命!」 張虎山這時已面無人色,癱軟在地。金參將努一努嘴,立刻便有人上來,將他連拖帶拉地弄了出去。何穆也疾趨而出,向在廳外待命的刑名老夫子重重地點一點頭,表示開始動手。 於是「伺候請王命」的傳呼,一直遞到大堂,大堂正中一座龍亭,裡面供著一面二尺六寸長的藍緞長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圓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滿漢合璧的一個金色「令」字,上面鈐著兵部的大印。這就是金參將專程從杭州齎到的「王命旗牌」。 等彭玉麟在鼓樂聲中向龍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禮,站起身來,石門縣的刑房書辦,已帶著差役抬過來一張公案,文房四寶以外,是一張楊昌浚與彭玉麟會銜的告示和一道斬標。彭玉麟站著勾了朱,將筆一丟,大門外隨即轟然放炮,接著是「嗚嘟嘟、嗚嘟嘟」吹號筒的聲音,夾雜鼎沸的人聲,似乎寧靜的石門縣,從來就沒有這麼熱鬧過。 監斬官是金參將。他早就跟刑名老夫子商量過了,怕的張虎山手下的士兵會鬧事。刑名老夫子告訴他不必擔心,自從馬新貽被刺以後,在軍營紀律中,對於以下犯上,特別注意,同時他已派了三班六房的差役,在刑場多加戒備。再說,老百姓個個樂見張虎山被斬,水師士兵就想鬧事,也要顧慮眾怒難犯,不敢造次。金參將聽他說得有理,便放心大膽地蒞臨刑場,奉行差使。 彭玉麟仍舊由何穆陪著,回到花廳休息,靜等金參將來繳令。一踏進門,只見石門縣的那幾名紳士環跪在地,拜謝彭玉麟為民除害,感激之忱,溢於詞色。 「多虧得楊撫台。」彭玉麟有意推美楊昌浚,「象張虎山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為,楊撫台是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下令嚴辦了。」 「飲水思源,全靠彭大人為我們作主。」為首的老紳士說,「但願彭大人公侯萬代!」 地方士紳實在是出自衷心的感激,所以在彭玉麟到大堂行禮的那時,已經作了一番商量,要攀緣留他三天,星夜到杭州邀戲班子來演戲助觴,公宴申謝。又要湊集公份,打造金牌,奉獻致敬。當然,金參將和縣大老爺那裡也有意思表示。但彭玉麟堅決不受,再三辭謝,不得要領,唯有星夜開船,一溜了之。 到了杭州,下榻在俞曲園的「西湖第一樓」,除卻楊昌浚以外,官場中人,概不應酬。本意詩酒流連,到八月初再進京,叩賀大婚,那知第三天便看到兩道明發上諭,一道是指責黃翼升顢頇,「本應即予懲處,姑念該提督從前帶兵江上,屢著戰功,從寬免其置議」,長江水師提督自然幹不成了,「准其開缺回籍」。接替的人,出於彭玉麟的密保,是曾國荃下金陵,首先登城十將之一,得封男爵,而以建功狂喜,放縱過度,得了「夾陰傷寒」而死的李臣典的胞弟李成謀,由福建水師提督調任。 另外一道是批答彭玉麟「酌籌水師事宜請旨遵行」的摺子,說他「所陳四條,切中時弊,深堪嘉尚」,連夾片附奏「請停止水師肆習弓箭」,共計五項興革,一概批准。 感激皇恩,彭玉麟便想提早入京,恰好兩江總督衙門派專差遞到一封信,是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沈桂芬出面寫來的,催他早日陛見。這一來,自更不願再耽擱,他的行蹤一向簡捷飄忽,說走就走,接信第二天就動身了。 【三二】 這時離大婚吉期,只有一個多月,京城裡自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萬壽以來,有八十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有些是象彭玉麟那樣,奉准陛見,兼賀大婚的地方大僚;有些是解送貢品或者勾當「傳辦事件」的差官;有些是趁捐例大開,特為進京「投供」,順便觀光找門路的捐班官兒;有些是想抓住機會來做一筆好生意的買賣人;有些是什麼也不為,只為趕上百年難遇的皇帝大婚,來看熱鬧。因此,大小客棧、會館、廟宇,凡可以寄宿的地方,無不滿坑滿谷。 但是,也有逃難來的人。直隸在前一年就鬧水災,災區之廣,為數十年所未有,朝廷特意降旨各省勸捐,光是杭州的富商胡雪岩,就捐了棉衣一萬件。直隸總督李鴻章一面辦賑濟,一面請款動工,整治永定河,已經奏報「全河兩岸堤墊,均已培補堅厚」,照例辦「保案」嘉獎出力人員。那知夏末秋初,幾番風雨,永定河北岸竟致潰決,保定、天津所屬州縣,亦都發了大水。沒有水的地方又鬧蝗蟲,然而這不能象上年那樣,可以請賑,因為事情一鬧開來,必要追究決河的責任,便只好儘量壓著。於是苦了災民,無可奈何,四出逃難,就有逃到京師來乞食的。 偏偏清苑縣地方的麥子長得特別好,一棵麥上有二個穗,這稱為「麥秀兩歧」,算是祥瑞。李鴻章想拿它來抵消永定河的水災,特為撿了「瑞麥」的樣品,專折入奏,這一下惱了一個禦史邊寶泉,教李鴻章討了好大一個沒趣。 邊寶泉是漢軍,屬鑲紅旗,他是崇禎十五年當陝西米脂縣令,以掘李自成祖墳出名的邊大綏的後裔。同治二年恩科的翰林,他的同年中,張之洞、黃體芳都是議論風發,以骨鯁之士自名的人,對李鴻章的不滿,由來已非一日。但翰林如不補「日講起注官」,不能直接上奏言事,邊寶泉則是恰好補上了浙江道監察禦史,名正言順的言官,便由他出面來糾彈李鴻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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