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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皇帝心想,內務府的那班人疲頑不化,五月底因為禦史的參奏,將明善的兒子,內務府堂郎中文錫,撤去一切差使,這樣的嚴譴,不足以儆戒其餘,如果遇事寬大,此輩小人,越發肆無忌憚。無論如何宜嚴不宜寬!

  因此,他不覺得慈安太后的話,句句可聽。但自有知識以來,就不曾違拗過她的意思?所以心不以為然,口中卻仍很馴順地答應。而心裡不免有所感慨,做皇帝實在也很難,無法全照書上的話行事,種種牽掣,不能不委屈自己,這些苦衷都是局外人所不能瞭解的。

  「還有你娘那裡,」慈安太后又說,「辛苦了多少年,真不容易!你總要多哄哄她才是。」

  聽到這話,皇帝又有無限的委屈。從殺了小安子以後,便有閒話,說皇帝不孝順生母,這些話傳來傳去,終於傳到了他耳朵裡,為此跟小李大發了一頓脾氣。及至今年選後,鳳秀的女兒不能正位中宮,這些謠言便越傳越盛,甚至有個通政副使王維珍,居然上奏,說什麼「先意承志,幾諫不違;孝思維則,基諸宮廷」,意外之意,仿佛皇帝真個不孝。當時便想治他的罪,也是因為慈安太后寬大,只交部嚴議,罷了王維珍的官,猶不解恨。現在聽慈安太后這樣措詞,隨即答道:「只要能讓兩位皇額娘高興的事,兒子說什麼也要辦到。不過,我可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哄得我娘高興?」

  慈安太后默然。不提不覺得,一提起來,想一想,皇帝也真為難。除非不管對不對,事事聽從,慈禧太后才會高興。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她想掌權,難道就一輩子垂簾,不讓皇帝親政?

  於是她只好這樣答道:「兒子哄娘,無非多去看看,陪著說說話,逗個樂子什麼的。你多到長春宮走走,你娘自然就高興了!」

  提到這一層,皇帝不免內愧。他自己知道,從小到今,在慈安太后這裡的時候,一直比在慈禧太后那裡來得多,雖然他有他的理由,但這個理由跟人說不明白,他也不願說:慈禧太后一直看不起兒子!在她眼前,不是受一頓數落,就是聽一頓教訓,令人不敢親近。

  這個理由跟慈安太后是可以說的,可是這不是分辯自己錯了沒有的時候。現在是講孝順,順者為孝,既然慈安太后這麼說,就照著辦好了。

  於是,他站起身來說:「我這會兒就到長春宮去。」

  「對了!」慈安太后欣然地,「你先去,一會兒我也去看看你娘。」

  一到長春宮請過了安,皇帝把這天召見軍機的情形,都說了給慈禧太后聽。談到一半,慈安太后也來了。恰好內務府送來了粵海關監督崇禮進貢的大婚賀禮,於是兩宮太后將那些多半來自西洋的奇巧珍玩,細細欣賞了一番,重拾話題,忽然談到了在熱河的往事。

  「當時也不承望能有今天!」慈禧太后摸著額上的皺紋,不勝感慨地說,「一晃眼的工夫,明年又該是酉年了!」

  「這十一年,經了多少大事!」慈安太后是欣慰多於感歎,「如今可以息一息了!」

  說的人只是直抒感想,聽的人卻仿佛覺得弦外有音,慈禧太后認為慈安太后是在勸她拋卻一切,頤養天年。想到慈甯宮,她就覺得厭惡,那是歷朝太后養老的地方,一瓶一幾,永遠不動,服侍的太監也是所謂「老成人」,不是駝著背,就是邁不動步。人不老,一住進那地方也就老了!

  眼中恍然如見的,是這樣衰朽遲滯的景象,鼻中也似乎聞到了陳腐惡濁的氣息,慈禧太后忍不住大搖其頭。在慈安太后和皇帝看,這自然是不以「息一息」的話為然。

  那該怎麼說呢?皇帝不敢說,慈安太后卻不能不說,「你也看開一點兒吧!」她的話很率直,「操了這麼多年的心還不覺得苦?操心的人,最容易見老!」

  讓慈禧太后覺得不中聽的是最後一句話,難道自己真的看起來老了?當時就恨不得拿面鏡子來照一照。

  「趁這幾年,還沒有到七老八十,牙齒沒有掉,路也還走得動,能吃多吃一點兒,能逛多逛一逛,好好兒享幾年清福吧!」

  這幾句話,殷殷相勸的意思就很明顯了。慈禧太后不覺啞然失笑,「咱們往後的日子,就跟那些旗下老太太一樣了!」她說,「成天叼個短煙袋,戴上老花眼鏡抹紙牌,從早到晚,在炕上一晃就是一整天。」

  「那也沒有什麼不好。」慈安太后說,「我倒是願意過那種清閒太平的歲月。」

  「也要能太平才行!」慈禧太后說到這裡,便望著皇帝:「以後就指望你了!阿瑪說你天生有福氣,必是個太平天子。」

  這兩句話又似期許,又似譏嘲,反正皇帝聽來,覺得不是味兒,趕緊跪下答道:「不管怎麼樣,兒子總得求兩位皇額娘,時時教導,刻刻訓誨!」

  「兒大不由娘!你這麼說,我這麼聽,將來看你自己吧!」

  「你啊!」慈安太后是存著極力為他們母子拉攏的心,所以接著慈禧太后的話,告誡皇帝:「總要記著,有今天這個局面,多虧得你娘!許多委屈苦楚,只怕你未必知道。」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兒子不敢忘記。」

  「說皇帝未必知道,倒是真的。」慈禧太后對慈安太后說,「大小臣工,自然更加不知道了!現在皇帝長大成人,立後親政,咱們姊妹倆,總算對得起先帝,對天下後世,也有了交代。我想,得找個日子,召見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把先帝賓天到如今的苦心委屈,跟大家說一說。姐姐,你看呢?」

  「好呀!」

  「不過,」慈禧太后忽然又生了一種意欲,「養心殿地方不夠大。」

  「那就另外找地方。」慈安太后毫不遲疑地回答。

  於是,隔不了幾天,在召集惇王等近支親貴「曲宴」以前,慈禧太后說了這番意思,大家都表示應該這麼辦。

  「在那兒召見呢?養心殿地方不夠大……」

  剛說到這裡,恭王霍地站起身來,響亮地答一聲:「喳!」打斷了慈禧太后的話,他才接下去說:「慈甯宮是太后的地方。」

  這是恭王機警過人,看透了慈禧太后的用意,是想禦乾清宮召見臣工。乾清宮是內廷正衙,向無皇后或皇太后臨禦的道理,兩宮太后雖以天津教案,曾在乾清宮題名「溫室」的東暖閣召集過御前會議,但偏而不正,又當別論。倘或世祖親題「正大光明」匾額的正殿,得由皇太后臨禦,那是大違祖制之事。垂簾聽政是不得已的措施,當時那曾引起絕大風波,如今皇帝即將親政,皇太后如果還有此僭越禮制,違反成憲的舉動,惹起朝野的糾諫譏評,還是小事,萬一皇太后的權力由此開始擴張,以懿旨干涉政務,所關不細!將來推原論始,責有所歸,自己以懿親當國,不能適時諫阻,成了大清朝的萬世罪人,這千古駡名,承受不起,所以不等慈禧太后說出口來,他先就迎頭一攔。

  果然,慈禧太后確是那樣的想法。讓恭王這一說,封住了口,無法再提臨禦乾清宮正大光明殿的話,即時意興闌珊,不想開口。

  ※ ※ ※

  秋風一起,宮裡上上下下,精神格外抖擻。慈禧太后親手用朱筆圈定禮部尚書靈桂、侍郎徐桐為「大征禮」的正副使,討個「桂子桐孫」的吉利口采。

  「大征」就是六禮中的「納征」,該下聘禮。日子是在八月十八,聘禮由內務府預備,照康熙年間的規矩,是二百兩黃金,一萬兩白銀;金銀茶筒、銀盃;一千匹貢緞;另外是二十匹配備了鞍轡的駿馬。聘禮並不算重,但天家富貴,不在錢財上計算,光是那一萬兩銀子,便是戶部銀庫的爐房中特鑄的,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凸出龍鳳花紋,銀光閃閃,映日生輝。二十匹駿馬也是一色純白,是古代天子駕車的所謂「醇駟」,大小一樣,配上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銅活」,黃弦韁襯著馬脖子下面一朵極大的紅纓,色彩極其鮮明。為這二十匹馬,上駟院報銷了八萬銀子,還花了三個月的工夫,把馬匹調教得十分聽話,不驚不嘶,昂首從容,步子不但踩得整整齊齊,而且還能配合鼓吹的點子。光是這個馬隊,就把六七十歲的老頭子,看得不住點頭,說是「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趟見!」

  此外還有賜皇后祖父、父母、兄弟的金銀衣物,也隨著聘禮一起送去。到了後邸,皇后的尊親兄弟,早已候在大門外。賽尚阿從立後第二天出面上謝恩摺子,碰了釘子以後,已經知道自己有三件無論如何及不上兒子的事,一是狀元的頭銜;二是承恩公的爵位;三是上三旗的身分,所以這天很知趣,讓崇綺領頭,自己跪在兒子肩下。

  等把持節的正使、副使迎入大門,正廳前面還有班人在跪接,那是崇綺的夫人瓜爾佳氏和她的小姑子、兒媳婦。皇后卻不在其內,要到納征的時候,方始露面。

  「大征」的禮節,當然隆重,但以辦喜事的緣故,自然不會太嚴肅,趁安排聘禮的當兒,靈桂和徐桐先向崇綺道賀。

  在他們寒暄的那片刻,大征的儀物聘禮,已經安設停當,正中一張桌子,供奉著朱緞金字的制敕和使臣的龍節。左右兩張長桌,一張空著,一張陳設儀物,二十匹駿馬,則如朝儀的「仗馬」一般,在院子裡相向而站,帖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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