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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耳聞目睹,這「張大人」簡直就是小說書上所描寫的惡霸!彭玉麟嫉惡如仇,一見恃勢欺人的事,就會想起當年父親死後,孤兒寡婦受族中欺淩,幼弟幾乎被人活活淹死,自己亦不得不從鄉間躲到衡陽城裡去避禍的仇恨,頓時覺得胸膈之間,血脈憤張,非為世間除惡不可。

  正在這樣暗動殺機之際,人已到了面前,當頭那個衛士,暴喝一聲:「滾開!」

  「混帳東西!」那「張大人」瞪著一雙黃眼珠也罵:「你瞎了眼,這裡也是你坐的地方?這麼熱的天,把板凳坐得火燙,我還坐不坐?」他越說越氣,揚起頭來吼著問道:「這裡的人呢?」

  書場的夥計,趕緊從人叢裡擠了過來,臉都嚇白了,只叫:「張大人,張大人,千萬不必動氣!」然後轉臉向彭玉麟,臉色異常難看:「跟你說了不聽,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嘛!」

  彭玉麟本待跟「張大人」挺撞,一則怕當時連累了那夥計,再則看小書童已經受了驚嚇,便先忍口氣,起身讓座,書當然也不聽了,出了書場,立即回船。

  一到船上,彭玉麟立刻派隨從持著名帖,請石門知縣到船敘話。城池不大,原是幾步路就可以走到了的,只是一縣父母官,參謁欽差大員,不便微服私行,雖然入夜不宜鳴鑼喝道,但一對「石門縣正堂何」的大燈籠前導,轎子直出北門,已頗引人注目,不知何大老爺這麼晚出城幹什麼?因而便有人跟著去看熱鬧的。

  彭玉麟的座船,停在河下一家油坊門前,何大老爺也就在那裡下轎。遞上手本,彭玉麟立刻接見。這位何大老爺也是湖南人,單名一個穆字,上一年辛未科的三甲進士,本來要就職為禮部主事,是個苦缺,何穆年過四十,母老家貧,所以托了人情,改為知縣,分發浙江。會試榜下即用的知縣,俗稱「老虎班」,遇缺即補,最狠不過,稟到的第三天,台州府屬的仙居知縣,被劾革職,藩司掛牌,要何穆為「摘印官」,照例就署理這個遺缺。仙居是個鬥大山城,地方極苦,賦額極微,而民風強悍,與鄰縣的天臺,都喜纏訟,縣大老爺如果輿情不洽,照樣告到府裡、道裡、省裡,甚至「京控」,因此浙江的候補州縣有一句口號:「甯做烏龜,莫做天仙」。何穆到了那裡,苦不堪言,幸好巡撫楊昌浚是同鄉,托人說話,才得調任魚米之鄉的石門。

  此人雖是科甲出身,但秉性循良柔弱,聽說彭玉麟性情剛烈,只當是他到縣,自己不曾迎接,禮數缺略,有所怪罪,所以叩頭參見以後,隨即惶恐地賠罪,說馬上預備公館,又說馬上預備酒席,只是時候晚了,怕沒有什麼好東西吃。

  「唉!」彭玉麟不耐煩地,「我攏你來不是談這些。我有話問你,你請坐吧!」

  「是!謝座。」何穆屁股沾著椅子邊,斜簽著身子,等候問話。

  「這裡的水師,是不是歸『嘉興協』該管?」

  「是。」

  「那姓張的管帶叫什麼名字?是何官職?」

  「張管帶叫張虎山,是把總,不過他已積功保到千總。」

  把總不過七品武官,部下只管一百兵丁,便已如此橫行,這簡直不成世界了!彭玉麟便問:「聽說這張虎山劣跡甚多,你是一縣的父母官,總該清楚!何以也不申詳上臺,為民除害,豈不有愧職守?」

  問到這一句,正觸及何穆的傷心之處,頓時涕泗橫流,一面哭,一面說:「大人責備得是!我到任至今,不足一年,眼看張管帶以緝私捕盜為名,擅自拷打百姓,勒索財物,只以不屬管轄,無奈其何!清夜思量,自慚衾影,痛心之至。」

  彭玉麟勃然變色:「怎說無奈其何?你難道不能把他的不法情事報上去?」

  「回大人的話。事無佐證。」何穆又說:「我曾叫苦主遞狀,苦主不肯,怕他報復,一年前有人告了一狀,結果父子二人,雙雙被殺,連個屍首都無尋處。前任為了這件命案,誤了前程。所以百姓甯受委屈,不肯告狀。」

  「有這等事!」彭玉麟想了想吩咐隨從:「請金參將來!」

  金參將一到船上,看見何穆也在,面帶淚痕,而彭玉麟則是臉色鐵青,怒容可畏,不知是怎麼回事?心裡不免也有些嘀咕,怕遭遇了什麼麻煩,自己處置不了,這趟差使便辦砸了。

  「金參將!」彭玉麟說道,「浙江的營制,我不甚清楚,何以駐守官軍,竟象無人約束。這是什麼道理?」

  這話問得金參將摸不著頭,虧得何穆提了句:「彭大人是說這裡的水師張管帶。」

  金參將也聽說過,駐石門的水師營把總張虎山是個有名的營混子,但自己是撫標參將,只管杭州的左右兩綠營,水陸異途,轄區不同,自己沒有什麼責任可言,答語便從容了。

  「回彭大人的話。」他說,「浙江的提督駐寧波,對浙西未免鞭長莫及。嘉興營張副將,對部下也未免太寬厚。不過,也只有水師如此,浙江的水師,自然比不上長江水師的紀律。」

  最後一句話是對彭玉麟的恭維,但也提醒了他。這一次奉旨巡閱長江水師,只限於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江蘇五省,才能行使職權。浙江只有太湖水師營,因湖跨兩省,兼歸江蘇水師節制。如果自己有欽差的「王命旗牌」也還好辦,就算越省管這閒事,至多自劾,不過落個小小的處分,張虎山這一害總是除掉了。無奈雖有欽差之名,並無「王命旗牌」,這擅殺職官的罪名,卻承受不起。

  金參將見他沉吟不語而怒容不解,便知他動了殺機,於是替他出了個主意:「彭大人何不辦一角公文,諮會浙江?一方面我回去面稟楊撫台,將張虎山革職查辦,至少逃不了一個充軍的罪名。」

  「哼!充軍?」彭玉麟冷笑道:「我要具折嚴參!不殺此人,是無天理。」

  「回大人的話。」何穆接口說道:「今年因為大婚,停勾一年。」

  「啊!」彭玉麟又被提醒了,大婚典禮,不管刑部秋審,還是各省奏報,死刑重犯,一律停止勾決。張虎山如果革職查辦,即使定了死刑,今年亦可不死,而明年是否在勾決之列,事不可知,象這樣的人,必有許多不義之財,上下打點,逃出一條命來,那才真的是無天理了!

  這怎麼辦?愁急之下,忽然醒悟,自己沒有「王命旗牌」,逝江巡撫楊昌浚有啊!如果楊昌浚不肯請出王命旗牌來立斬此人,那就連他一起嚴參,告他有意縱容部屬為惡!想到了這個主意,精神一振,「金參將,」他說:「我要托你件事,我有封信致楊中丞,請你連夜派人遞到省城,明天下午,我要得回信。說實話與你,我要請楊中丞把王命旗牌請來!」

  「喔!」金參將瞿然答道:「這得我親自去走一趟。」

  於是彭玉麟即時寫了封親筆信,「石泉中丞吾兄大人閣下」開頭,立即就敘入本文,要言不煩,一揮而就。金參將當夜就親自騎了一匹快馬,趕到杭州去投信。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了回信。只是一封回信,金參將不曾來。楊昌浚的回信是派專差送來的,信中首先表示慚愧,說屬下有如此縱兵殃民的水師官員,失于考察,接著向彭玉麟道謝,為他振飭紀律。至於張虎山罪不可逭,決定遵照彭玉麟的意思,請王命誅此民賊,正在備辦告示和諮文,稍遲一日仍舊派金參將送到。最後是希望彭玉麟事畢立即命駕,早日到杭,一敘契闊。

  有這樣的答覆,彭玉麟頗為滿意。當時便把何穆請了來,告知其事,囑咐他密密準備。何穆謹慎膽小,既怕風聲外泄,張虎山畏罪潛逃,又怕他到時候恃強拒捕,甚至鼓動部下鬧事。憂心忡忡地回到了縣衙門,不回上房,先到刑名老夫子那裡,悄悄問計。

  「張某人耳目眾多,這件事倒要小心!此刻先不必聲張,等明天金參將到了再說。」

  「金參將不知道什麼時候到?到了又怎麼動手?」

  「算他明天一早從杭州動身,不管水路還是陸路,到石門總在下半天。如果來不及,只好後天再說。」

  「就怕夜長夢多。」何穆皺著眉說:「最好明天就了掉這件事。」

  刑名老夫子沉吟了一會,點點頭說:「那就這樣,請東翁今天就發帖子,請他明天下午議事,晚上吃飯。另外再邀幾位陪客,邀地方上的紳士。到時候彭大人如果要提審,就請他們做個原告或者見證。」

  「這計策好。不過,議事得要找個題目。」

  「現成就有一個。」刑名老夫子說,「中元快到了,張虎山以超度殉職水師官兵為名,想斂錢做水陸道場,明天請地方紳士來,就是講攤派。張虎山對這件事一定起勁。」

  「好!」何穆拱拱手說:「好,一切都請老夫子調度。」

  當天就發了帖子,約在第二天下午三點鐘見面。到了時候,張虎山便衣赴會,隨帶四名掮了洋槍的衛士。刑名老夫子暗中早有了佈置,等把張虎山迎入後園水閣,便有相熟的差役把那四名衛士邀了去喝茶休息,隔離在一邊。隨後便請典吏到彭玉麟船上去伺候,同時傳齊了吹鼓手等接王命,暗中關照了「三班六房」和劊子手,等著「出紅差」。

  外面劍拔弩張,如臨大敵,裡面水閣中卻正談得很熱鬧,談到紅日沉西,說定了攤派的數目,忽然聽得放炮,接著是「咪哩嗎啦」吹嗩呐的聲音。張虎山詫異地問道:「這是幹什麼?」何穆自然明白,供奉「王命旗牌」的龍亭,已經抬進大堂,這一下心裡的一塊石頭落地,便匆匆站起身來說道:「大概是恭行大婚典禮,大赦天下的恩詔到了。我得趕緊去接旨,各位請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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