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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彭玉麟的妻子姓鄒,這位鄒氏夫人,除卻忠厚老實以外,一無可取,樸拙不善家務,難得婆婆的歡心。至於彭玉麟雖是寒士,但詩酒清狂,頗有名士派頭,娶妻如此,閨房之中,自無樂趣可言,所以生下一個兒子,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話上有了交代,夫妻便不同房。到咸豐初年,彭玉麟的母親一死,更是從此連面都不見。而那位「姨氏」,不愧取義歲寒三友的「竹賓」其名,玉骨姍姍,清如梅萼,繡餘吟詠,亦頗楚楚可觀。如果跟彭玉麟相配,也可說是神仙眷屬,怎奈血統無涉,名分所關,一關名分,便關名教,這是個解不開的結,真正「乾坤無地可埋愁」!

  過了兩年,九十歲的老外婆,死在衡陽,「彭郎奪得小姑回」,卻留不住「竹賓姨氏」,嫁後即死,死於難產。從此彭玉麟只以畫梅抒寫懷抱,和淚潑墨,一往情深,那些迷離恍惚的詩句,到底是寫紙上梅花,還是夢中竹賓,有時連他自己都不分明。

  這一夜當然是低回往事,通宵不寐。到得第二天,接到一封信,是他平生第一好友俞曲園寄來的。俞曲園單名樾,浙江德清人,是曾國藩的門生,由編修外放河南學政,考試生童出了個截搭題,為一個姓曹的禦史所彈劾,說他「割裂經義」,因而得了革職的處分。罷官南歸,主持書院,先在蘇州紫陽書院當山長,現在主講杭州詁經精舍。他是講漢學的,上承乾嘉的流風餘韻,長於訓詁,精於考據,所以作諸侯的座上客,不似理學家開口閉口「明心見性」那樣乏味。加以著作甚富,而又是曾國藩的門生,李鴻章的同年,彭玉麟的至交,所以名重東南,仿佛當年的袁子才。袁子才有隨園,他有「西湖第一樓」,此時正掃榻以待彭玉麟。

  ※ ※ ※

  於是收拾行裝,渡江而南,取道江陰、無錫,順路看了太湖的水師,由蘇州沿運河南下,嘉興一宿,下一天到了呂留良的家鄉石門,遇著浙江巡撫楊昌浚派來迎接的差官。

  那差官姓金,是撫標參將,尋著彭玉麟的船,遞上楊昌浚的信,說是已在岸上預備了公館,請他移居。

  「不用,不用!」彭玉麟搖手說道,「我住在船上舒服。還有件事要托你。」

  「不敢!」金參將惶恐地答道,「有事,請彭大人儘管吩咐。」

  「你只當不曾見到我,不必跟這裡的縣大老爺提起。我年紀大了,懶得應酬,更怕拘束,你只不用管我,遞到了楊撫台的信,你的差使就辦妥了。明天,我跟你走,見了楊撫台,我自然說你的好話。」

  彭玉麟的脾氣,軍營中無不知道。金參將便答一聲「恭敬不如從命」,又指點他自己的船,說「隨時聽候招呼」,交代了這一句,告辭而去。

  他一走,彭玉麟也悄悄上了岸。帶著小書童,進了北門,一走走到城隍廟前,找了家小館子,挑了後面臨河的座頭落坐。一面喝酒,一面閑眺,漸漸有了詩興。正在構思將成之際,只見三名水師士兵,敞著衣襟,挺胸凸肚地走了進來。

  這三個兵的儀容舉止,固然惹人厭惡,但跑堂招呼客人的態度也好不到那裡去,彭玉麟只見他拉長了臉,仿佛萬分不願這三個主顧上門。那是什麼緣故?他不免詫異。但轉臉看到牆上所貼的紅紙條:「前帳未清,免開尊口」,也就不難明白了。

  於是他冷眼留意,要看這三個人到底是不是惡客?倘或店裡不肯再賒,他們又如何下場?但看起來似乎又不象存心來吃白食的人,健啖豪飲,談笑自如,絲毫不為付帳的事擔心。

  看了半天,看出怪事來了,只見坐在臨河的那人,偷偷兒把大大小小的碟子,一個接一個沉入河中。顯然地,這勾當他幹了不止一次,手法異常迅捷隱秘,碟子沿河砧悄悄落下,沒入水中,只有極輕的響聲,不注意根本聽不出來。

  彭玉麟恍然大悟。開館子這一行原有憑盤碗計數算帳的規矩,這三個人吃了白食,還毀了別人的傢伙,用心卑鄙,著實可惡!不過他心裡雖在生氣,卻不曾發作。士兵擾民,都怪官長約束不嚴,且等打聽了這裡水師營官的職銜姓名,再作道理。看跑堂忍氣吞聲地為那一桌客算帳,彭玉麟頓覺酒興闌珊,草草吃完,惠帳離去。中元將近的天氣,白晝還很長,紅日銜山,暑氣未退,這時船艙裡還悶熱得很,便又閒逛了一番。走得乏了,隨意走進一家茶館,打算先歇一歇足,順便打聽了水師營官的姓名再回船。

  一走到裡面,才知道這是家書場。那也不妨,既來之則安之,但一眼望去,黑壓壓一廳的人,彭玉麟便截住一個夥計說道:「給找個座位!」

  「對不起!你老人家來得晚了。」那夥計搖著頭說,「這一檔『珍珠塔』是大『響檔』,老早就沒有位子了。明日請早!」

  「那不是?」小書童眼尖,指著中間說。

  果然,「書壇」正前方有一張五尺來長,三尺來寬的桌子空著,但彭玉麟還未開口,那夥計已連連搖手,「不行,不行!

  那是水師營張大人包下的。」

  一聽這話,彭玉麟就越發要在那裡坐了,「那張桌子,至少可以容得下五個人。」他說,「加我一個也不要緊!」

  「不要緊?」那夥計吐一吐舌頭,「你老說得輕鬆!」說完竟不再答理,管自己提著茶壺走了。

  彭玉麟略略想了一下,覺得小書童在身邊礙事,便即問道:「你一個人回船,認不認得路?」

  「認得。」

  「那你就先回船去。」

  「我不要!」小書童嘟著嘴說,「我要跟老爺聽書。」

  「好吧!你就跟著我。可不許你多說話,只緊跟著我就是。」

  於是,小書童跟著彭玉麟徑趨正中空位。這一下立刻吸引了全場的視線,那夥計慌慌張張趕上來阻止,「坐不得,坐不得!」他的聲音極大,近乎呵斥,「跟你說過,是水師張大人包下來的。」

  「不要緊!」彭玉麟從容答道,「等張大人一來,我再讓就是了。」

  主顧到底是衣食父母,不便得罪,再看彭玉麟衣飾寒素而氣概不凡,那雙眼睛不怒而威,也不敢得罪,唯有再叮囑一句:「你老就算體諒我們,回頭張大人一到,千萬請你老要屈讓一讓!」

  彭玉麟點點頭不響。四周卻有人在竊竊私議,替他捏一把汗,也有人認為這老頭子脾氣太橛,是自找倒楣。但就是這樣帶責備的論調,也還是出於善意。其中有個特別好心的人,覺得必須再勸他一勸。

  「你老先生不常來這裡聽書吧?」

  「這裡是第一回。」彭玉麟答道,「我是路過。」

  「怪不得呢!『老聽客』我無一個不認識,石門地方小,外鄉朋友不認識總也見過,只有見你老先生是眼生。請教尊姓?」

  「敝姓彭。」

  「喔,彭老先生,恕我多嘴。我勸你老人家還是換個位子的好,到我那裡擠一擠,如何?」

  「承情之至!」彭玉鱗瞭解他的用意,十分心感,「請你放心,我只歇一歇足,等那位張大人一到,我自然相讓。不過,我也實在不明白,茶樓酒肆,人來人往,捷足者先得,何以有空位我就坐不得?」

  「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不必問吧!」

  「喔,」彭玉麟趁機打聽,「這張大人魚肉地方已久?」

  「不要那麼說!」那人神色嚴重地,壓低了聲音說:「老人家走的世路多,莫非『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這兩句話都記不得?」

  話剛說完,只見門口一亮,那人神色陡變,站起身來就走。門口是兩盞碩大無朋的燈籠,引著「張大人」來聽書。他一共帶了四名衛士,前導後擁,昂然直入,走過甬道,有個孩子避得晚了一步,持燈籠的衛士,順手就是一掌,把那孩子打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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