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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何得標不知道彭玉麟為何不滿?見他不再往下問,自然也不敢多問,只奉侍唯謹地陪到湖口。

  湖口碼頭上高搭彩綢牌樓,兩旁鼓吹亭子,等彭玉麟一到,沿江炮船,一齊放炮,夾雜著細吹細打的清音十番,場面十分熱鬧。等彭玉麟的坐船一過,牌樓上的彩結,立刻由紅換白,準備迎靈。

  第三天中午,江寧的一隊官船,由一隻炮艇拖帶著,到了湖口,這場面比迎接彭玉麟又熱鬧了好幾倍。

  拜靈一慟,祭罷了曾國藩,彭玉麟又去慰問孝子,曾紀澤已聽說彭玉麟對黃翼升不滿,想有所進言,勸他得饒人處且饒人。但不等他開口,彭玉麟先就提到當年他如何與曾國藩籌議水師章程的苦心,以及曾國藩一再說過的「水師宜隨時變通,以防流弊,不可株守成法」的話,認為目前積弊已深,有負曾國藩的初心,非痛加整頓不可。

  這番表白,封住了曾紀澤的嘴,居喪期間,亦不宜過問公事,只好私下告訴黃翼升,多加小心。彭玉麟總算看曾家的面子,當曾國藩靈柩還在湖口的那幾天,並無令黃翼升難堪的行動,等曾家的船一走,可就不客氣了,從湖口開始,由黃翼升陪著認真校閱。

  湖口曾是彭玉麟揚眉吐氣之處,咸豐七年秋天,湖北全境肅清,胡林翼親督水陸諸軍,下圍九江,分兵進攻湖口。太平軍據湖口數年,守將名叫黃文金,外號「黃老虎」,紫面白須,驍勇善戰,鐵索橫江,戒備極其嚴密,又在蘇東坡曾為作記的石鐘山,列炮轟擊。彭玉麟分軍三隊,血戰攻克湖口,乘勝進窺彭澤。那裡的地名極妙,東岸叫彭郎磯,西岸叫小姑洑,江心有座山,就叫小姑山,「黃老虎」用它作為炮臺,炮口正對官軍的戰船,照常理說,不易攻下,但畢竟為彭玉麟所占,當時他有一首傳播遠近的詩:「書生笑率戰船來,江上旌旗耀日開;上萬貔貅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回。」

  因此,彭玉麟對湖口的形勢,異常熟悉,先看了沿江的防務,再召集鎮標營將點名,名冊一到手,立刻就發現了怪事。

  「昌期,」他問,「你可記得長江水師章程第十五條,兵部是怎麼樣議定的?」

  這一問把黃翼升問住了。不是答不出,是不便回答。兵部原議:「水師缺出,不得攙用別項水師人員」,而此刻名冊上,不但有非長江水師出身的人,甚至還有根本不是水師出身的人,與定制完全不符,叫黃翼升如何回答?

  「這冒濫,太過分了。我不能不嚴參。」彭玉麟說,「當初原以長江水師人員,立了功的太多,勇目保到參將、遊擊的都很多,為了讓他們也有補實缺的機會,所以議定長江水師缺出,必得就原有人員之中選補。你弄些不相干的人來占缺,百戰功高的弟兄們,毫無著落,你倒想想看,對不對得起當年出生入死的袍澤?」

  說完,彭玉麟把名冊上非長江水師出身,或者已經犯過開革而又私自補用的,一概打了紅杠子,預備淘汰。

  點過名又看經費帳冊,這裡面的毛病更是層見疊出,營裡的紅白喜事,至於祭神出會,都出公帳,由地方攤派,彭玉麟大為搖頭。

  「看這筆帳,」他指著帳簿說:「一座彩牌樓出兩筆帳!攤派已經不可,還要報花帳,這成何話說。」

  這座彩牌樓還未撤去,迎接彭玉麟是這一座,迎接曾國藩也是這一座,把彩結由紅綢子換成白綢子,便算兩座。事實俱在,黃翼升也無法為部下掩飾了。

  於是那名管庶務的都司,也被列入彭玉麟奏劾的名單之內。同時提出警告,再有任意攤派,騷擾地方的情事,他要連黃翼升一起嚴參。

  當著許多部屬,彭玉麟這樣絲毫不給人留面子,黃翼升自覺顏面掃地,既羞且憤,當夜就托詞有病,開船回安徽太平府的水師提督衙門。第二天一早,湖口鎮總兵到彭玉麟座船上來稟知此事,彭玉麟微微冷笑,只說得一句:「他也應該告病了!」

  那總兵不敢答腔,停了停問道:「今天請大人看操,是先看弓箭,還是……」

  一句話不曾完,彭玉麟倏然揚眉注目,打斷他的話問:「你說什麼?看弓箭?」

  「是。請大人的示下,是不是先看弓箭?」

  「什麼看弓箭?我不懂!」彭玉麟說:「旗下將領,拿《三國演義》當作兵法,莫非你們也是如此?」

  不知他這話什麼意思?那總兵硬著頭皮說道:「求大人明白開示!」

  「我是說,你們當如今的水師,還用得著『草船借箭』那一套嗎?我問你水師弁勇分幾種?」

  這還用問嗎?分槳勇和炮勇兩種,槳勇是駛船的水手,炮勇是炮手,打仗就靠這兩種弁勇,此外都是雜兵。彭玉麟豈會不知?問到當然別有用意,那總兵便又沉默了。

  「我不看弓箭!不但不看,我還要出奏,水師從今不習弓箭!你想想看,如今都用洋槍火炮,弓箭管什麼用?這都是你們好逸惡勞,嫌住在船上不舒服,借操練弓箭,非得在陸地上設垛子為名,就可以舍舟登岸。好沒出息的念頭!」

  就這樣一絲不苟,毫不假惜地,彭玉麟從湖口一直看到長江入海之處的崇明島。風濤之險,溽暑之苦,在他都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黃翼升把他和楊嶽斌苦心經營,有過赫赫戰績的長江水師,搞得暮氣沉沉,比綠營還要腐敗。綠營兵丁在岸上還不敢公然為盜,長江水師則官匪不分,水師炮船的長龍旗一卸,士兵的號褂子一脫,明火執仗,洗劫商船,這樣的盜案,報到地方衙門,自然一千年都破不了的了!

  因此,過安徽太平府時,他就暗示黃翼升,應該引咎告退。話說得很露骨,而黃翼升裝作不解。賴著不走,原是比任何解釋、闡說更來得厲害的一著,那知彭玉麟比他還要厲害,竟代擬了一通自請開缺的奏稿,封寄黃翼升。到此地步,還想戀棧,就得好好估量一番了。彭玉麟此行奏劾的水師官員,總計兩百八十餘員,或者治罪、或者革職、或者降調,無不准如所請,聖眷如此之隆,就破了臉也搞不過他,不如見機為妙。於是黃翼升歎口氣,拜發了奏摺,準備交卸。

  這時已是三伏天氣,彭玉麟從崇明島回舟,在南通借了一處寓所,高樓軒敞,風來四面,一洗五千里的征塵,靜下心來,獨自籌畫整頓長江水師的辦法。

  辦法一共五條,花了十天工夫,才寫成一道奏摺,另附兩個夾片,專差送交江寧,請署理兩江總督何璟代為呈遞。

  五千里江湖,一百天跋涉,到此有了一個交代,身心交瘁的彭玉麟,決定在這洪楊劫火所不到的南通州多住幾天。他的下榻之處名為白衣庵,照名字看,應該是供奉白衣大士的尼庵,而其實是僧寺。寺後一樓,其名「環翠」,正當狼山腳下,面臨東海,夜來潮聲到枕,鼓蕩心事,不由得又想起少年綺夢,輾轉不能合眼。

  每遇這樣萬般無奈之時,他有個排遣的方法,就是伸紙舒毫畫墨梅。這夜亦不例外,喊醒小書童,點燈磨墨,自己打了一壺酒,對月獨酌,構思題畫的詩。到得微醺時候,腹稿已就,興酣落筆,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亂寫梅花十萬枝」。

  畫成題詩,卻是兩首《感懷》:

  「少小相親意氣投,芳蹤喜共渭陽留。
  劇憐窗下廝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願,死期入夢竟無由。
  黃家山裡冬青樹,一道花牆萬古愁。」

  「皖水分襟十二年,瀟湘重聚晚晴天。
  徒留四載刀環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別惺惺情繾綣,關懷事事意纏綿。
  撫今追昔增悲梗,無限傷心聽杜鵑。」

  這兩首詩中,彭玉麟概括了他的少年蹤跡,一生恨事。他原籍衡陽,卻出生在安徽安慶。他的父親彭鳴九,在原籍受族人欺侮,隻身流浪江南,以賣字為生,積了幾個錢,捐了個佐雜官兒,選補為安徽懷寧三橋鎮的巡檢,後來調任合肥。巡檢管捕盜賊,彭鳴九當差極其勤奮,深得縣 大老爺的賞識,把女兒許了給他,生了三個兒子,長子就是彭玉麟。

  彭玉麟從小住在安慶城內黃家山的外婆家。不久王大老爺死在任上,他是紹興人,因為身後蕭條,眷屬無力還鄉,便流落在安慶。王大老爺有個兒子,就是彭玉麟的舅舅,由於是紹興人的緣故,便在安徽遊幕。

  彭玉麟的外祖母,有個養女,年齡跟彭玉麟相仿佛,名為姨母,實際上是青梅竹馬的伴侶。他這位名義上的姨母,小字竹賓,性好梅花,跟彭玉麟「窗下廝磨」、「燈前笑語」,早已「生許相依」,無奈名分有關,彼此都不敢吐露心事,所以「一道花牆萬古愁」。

  在彭玉麟十七歲那年,祖母病故,彭鳴九報了丁憂,攜眷過洞庭湖回衡陽。不久,彭鳴九也一病而亡。彭玉麟以長子的身分,負起一家的生計,做過當鋪的夥計,又在營裡當司書,境遇極其艱苦。到了十二年以後,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他的在安徽游幕的舅舅也死了,沒有兒子,又窮得無以為生,彭玉麟接到消息,悉索敝賦地湊了一筆盤費,派他的弟弟到安慶,把他那位年將九旬的外祖母和已近三十,貧而未字的竹賓姨母,接到衡陽。當時他有四首七絕哭舅舅,說是「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離在異鄉」,這也就是所謂「皖水分襟十二年,瀟湘重聚晚晴天」的由來。可是在彭玉麟已是「還君明珠雙淚垂」,因為早已娶妻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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