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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不,不!」彭玉麟搶著說:「千萬不必費心!餞別、送行那一套,完全用不著。這樣吧,老公祖複奏,只說我定三月十六啟程好了,或早或遲,差一兩天也沒有關係。到時候我也不到署裡來辭行了。」

  聽這一說,王文韶落得省事,但口中還說了許多客氣話。告辭回城,又具了一個請柬請彭玉麟吃飯,帖子只發一份,沒有陪客。廚子聽得消息,到上房來請示,請多少客,備什麼菜?王文韶回答,一概不用。果然,彭玉麟回信懇辭,這桌客也就用不著請了。

  到了三月十六,彭玉麟如期動身,一隻小船,一個奚童,另外是兩名一直追隨左右,已保到都司的親信衛士。

  一葉輕舟,沿湘江北上,恰遇薰風早至,風足帆飽,渡過萬頃波濤的洞庭湖,很順利地到了「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岳陽。

  岳陽是湘軍水師發軔之地,襟江帶湖,形勢衝要,城北八裡的城陵磯,為洞庭湖匯合湘、資、沅、澧四水,注入長江之處,市鎮雖小,極其熱鬧。彭玉麟悄悄到了這裡,帶著個小書童上岸,找了家茶館,挑了當門的桌子,坐下喝茶。看他穿一件半新舊灰布夾袍,持一根湘妃竹的旱煙袋,樣子象個三家村的老學究,誰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彭玉麟希望的就是如此,他是學他的本家,「彭公案」中三河知縣彭朋微服私訪的故事。黃翼升的轄區,自湖北荊州到江蘇崇明,全長五千餘裡,下分六泛,設總兵五員,如果要「周曆簡閱」,頗費時日。彭玉麟心裡是這樣在想,如果由岳陽往西,自荊州從頭開始視察,一去一來,又要耽擱,不能早早趕到江寧。因此作了這樣一個打算,在岳陽微服私訪,打聽打聽荊州水師的情形,倘或口碑不壞,那就暫且放過,揚帆東去。否則,破費工夫也就無可奈何了。

  坐到日將正中,還不曾聽到些什麼,正待起身回船,只見行人紛紛走避,接著便聽見馬蹄聲、腳步聲,仿佛如春蠶食葉一般。彭玉麟抬頭一望,一乘八抬大轎,轎前頂馬,轎後小隊,四名紅、藍頂子的武官扶著轎杠,緩緩而來,儀從好不煊赫!

  莫非是湖廣總督李瀚章出巡到岳陽?彭玉麟正在躊躇,是不是要回避一下,免得為李瀚章在轎中看到,識破行蹤,諸多不便,而一個念頭不曾轉完,已看透了底蘊,士兵穿的是水師的「號褂子」,那麼,除了黃翼升,還有什麼人有此威風?

  他料得不錯,八抬大轎中端然而坐,顧盼自喜的正是黃翼升。他自從得到彭玉麟複出的消息,立即從江寧動身,溯江西上,一則是要預先告誡沿江各泛水師官兵,船破了的該修;吃了空額的,設法補足;紀律太壞的,稍微收斂些;訓練不足的,臨時抱一抱佛腳。二則是曾國藩的靈柩,由炮艇拖帶回湖南,沿路接應護送,正好順便親自部署一番。就這樣,趁一帆東風,在三天前就到了岳陽,正派專差南下,去打聽彭玉麟的行蹤。

  專差未回,想不到無意相遇。黃翼升趕緊吩咐停下,出了轎子,疾趨而前。茶店裡的茶客,茶店外的行人,無不詫異,不知道這位紅頂花翎的一品大官,要幹些什麼?

  「宮保!你老那一天到的?」黃翼升一面說,一面按屬下的規矩,當街便替彭玉麟請安。

  這一下四周的閒人,越發驚愕不止!猜不透這個鄉下土老兒是何身分?彭玉麟對黃翼升的排場,大為不滿,但看千目所視,就不為黃翼升留面子,也要為朝廷留體統,所以客氣一句:「請起來,請起來!」

  「是!」黃翼升站起身來,向那四名武官吆喝:「來啊!扶彭大人上轎!」

  「不必!」彭玉麟從袖子裡掏出二十文製錢,會了茶帳,起身就走。

  黃翼升知道彭玉麟的脾氣,不敢固勸,只好用徵詢的語氣說:「宮保想來住在船上?且先請到我那裡歇一歇腳,我派人到船上去取行李。」

  「你的公館打在那裡?」彭玉麟站住腳問。

  「一個姓吳的紳士家。」

  聽得這一聲,彭玉麟拔步就走,一面走,一面說:「你自己已經是客,再找個客去打擾他,沒有這個道理!我還是住我的船,給人家下人的賞錢都可以省掉了。」

  黃翼升沒有想到,借住民居也會惹他不滿!不過此時此地不宜申辯,更不宜再坐八抬大轎,只好步行跟隨。彭玉麟春袍布履,腳步輕捷,黃翼升光是一雙厚底朝靴就吃了虧,加以養尊處優,出入騶從,迥非當年出沒波濤的身手,所以有些追隨不上。路人只見一位紅頂花翎的達官,氣喘吁吁地仿佛在攆一個清臒老者,無不詫為怪事。

  幸好離碼頭還不太遠,而且有黃翼升的材官帶著彭玉麟的小書童先一步趕到,驅散閒人,搭好跳板,讓他們毫無耽擱地上了船。

  「昌期!」彭玉麟指著占滿了碼頭的儀衛說:「楊厚庵做陝甘總督,戴草笠,騎驢子,不想你是這麼闊綽的排場。」

  做此官,行此禮,節制五員總兵,掌管五千里水路的提督,威權亦不遜於督撫,這樣的排場並不見得過分!黃翼升心裡這樣在想,卻不敢直說,唯有表示慚愧:「宮保訓誨得是!」

  「曾文正去世前,可有遺言?」

  「沒有。」黃翼升答道:「一得病就不能說話了。」

  接著便細談曾國藩的生前死後,以及當初平洪楊艱險困苦的往事。這時岳陽知州及水師營官,已得到消息,紛紛趕到碼頭,遞手本秉見,彭玉麟一概擋駕,卻留客小酌敘舊。談到日落西山,一直不及正事!這使得黃翼升無論如何忍不住了。

  「宮保,」他問,「你老什麼時候到營裡去看?我好教他們伺候。」

  「我要先看紀律,聽輿論,不一定到營裡去看,如果要看,我自己也會去,不必費事。」

  「是!」黃翼升躊躇著又說:「宮保好象沒有帶人,我派兩位文案來,有什麼筆墨要辦,比較方便。」

  「這也不必。」彭玉麟說,「倘有奏摺諮劄,我自己動手,交驛站送別督署,借印代發就可以了。」

  見此峻拒的語氣,黃翼升大為擔心,上諭上原說會同「妥籌整頓」,現在看樣子是他要獨行其是,連自己也在被「整」之列。既然如此,多說無益,只好走著再看。

  彭玉麟是預備先到湖口迎祭曾國藩,算算日子將到,沿途不敢耽擱,兼程趕路。一過田家鎮,將入江西境界,是屬於湖口總兵的轄區。長江水師四鎮,岳州、漢陽、湖口、瓜州,以湖口最大,其他三鎮,都只有四營,獨有湖口五營,這時派了一名參將,特地趕來迎接。

  這名參將名叫何得標,原是彭玉麟的親兵,積功保升,也戴上了紅頂花翎。見了彭玉麟猶是當年光景,禮數雖恭,態度親切,見面磕了頭,不提來意,先致問起居,然後替他倒茶裝煙,仿佛忘掉自己是客人的身分,更不記得他的官銜品級。

  彭玉麟卻有極多的感慨,對他那一身華麗的裝束,越看越不順眼,到底忍不住要說話了。

  「何得標,」他說,「你這雙靴子很漂亮啊!」

  何得標微帶得意地笑了,抬起腿,拍拍他那雙烏黑光亮的貢緞靴子,答道:「這還不算是好的。」

  「這還不算好?噢,噢!」彭玉麟又問:「你還記不記得當初穿草鞋的日子?」

  「怎麼不記得?」何得標答道,「那時都虧大帥栽培,我不記得,不就是忘恩負義嗎?」

  「我並非要你記著我。我想問你,那時穿草鞋,現在穿緞靴,兩下一比,你心裡總有點感想吧?」

  「感想?」何得標不解,「大帥說我該有什麼感想?」

  「那要問你,怎麼問我?」彭玉麟為他解釋,「你沒弄懂我的意思,我是說,你現在穿著緞靴,回想到當初穿草鞋的日子,心裡是怎麼在想?」

  「噢,這個!」何得標不暇思索地答道,「不是當初穿草鞋吃苦,那裡會有今天的日子?」

  彭玉麟語塞,覺得他的話不中聽,卻駁不倒他。本來也是,說什麼「天下之志」,原是讀書有得的人才談得到,此輩出生入死,無非為了富貴二字。但從功名中求富貴,猶有可說,富貴自不法中來,則無論如何不可!轉念到此,覺得對這些人不必談道理,談紀律就可以了。

  於是他又指著何得標的右手大拇指問:「你怎麼戴上個扳指?」

  「噢!」何得標說,「這兩年的規矩,上操要拉弓,不能不弄個扳指。」

  「拉弓在那里拉?」

  何得標一愣,「自然是在營盤裡。」他說。

  「營盤在那裡?」彭玉麟問:「是江上,還是岸上?」

  「岸上。」何得標說:「在船上怎麼拉弓?」

  「哼!」彭玉麟冷笑,「水師也跟綠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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