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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水師的前輩,只有楊岳斌與彭玉麟。楊嶽斌解甲歸田,早絕複出之想。彭玉麟從問治八年奉旨准回原籍衡陽,為他死去的老母補穿三年孝服,一直不曾開兵部侍郎的缺,此刻服制將滿,正該複起。而且長江水師章程,是他與曾國藩會同訂定,本旨何在,了然於胸,亦唯有他才能談得到「整頓」二字。

  「那好!」恭王欣然贊許,「這一下江督的責任輕了,人就容易找了,不如就讓何小宋幹著再說。」

  「我也是這個意思。好歹等過了大婚典禮再來商量,也還不遲。」

  提到大婚,文祥又不免皺眉,嘆息表示,十年苦心經營,方有些崇尚樸實,勵精圖治的模樣,經此踵事增華,用錢如泥沙的一場喜事,只怕從此以後開了奢靡的風氣,上恬下嬉,國事日壞。

  說到內務府官員的貪壑難填,文祥大為憤慨,聲促氣喘,衰象畢露。恭王看入眼中,心便一沉,京外一個曾國藩,朝中一個文祥,在他看來就是撐持大局的兩大支柱,一柱已折,豈堪再折一柱?所以極力勸他,鬱怒傷肝,凡事不必過於認真,忠臣報國,首當珍惜此身。又說曾國藩自奉太儉,事必躬親,以致不能克享大年,在他固然鞠躬盡瘁,死而無憾,但後死者卻會失悔,當時不該以繁劇重任,加之于衰病老翁的雙肩。

  文祥亦有同感,然而他無法聽從恭王的勸告。這天晚上仍舊談得很多,從洋務到練兵,他沒有一件事不關心,也沒有一件事不認真。恭王不願他過於勞神,一再催他回家,總算在四更天方始告辭。

  第二天中午,軍機大臣應約赴恭王的午宴。一年難得幾天不進宮,恭王蓄意想逍遙自在一番,取出珍藏的書畫碑帖,古墨名硯,同相賞鑒。無奈常朝雖輟,各衙門照常辦事,軍機大臣都有部院的本職,本衙門的司官紛紛攜帶公牘,趕到恭王府求見堂官,結果只有恭王一個人在書房裡,對著滿目琳琅發愣。

  好不容易才能把一大群司官打發走,肅客入席,喝著酒談正事。恭王把跟文祥商定的辦法說了一遍,作為兵部尚書的沈桂芬,首先表示贊成,但認為不必讓黃翼升太過難堪,一切都等彭玉麟實地視察過了再作道理。

  「那就讓彭雪琴事畢進京,一切當面談。」

  於是兩天以後,根據恭王的意思,擬了旨稿,面奏裁決,分別廷寄:「長江設立水師,前經曾國藩等議定營制,頗為周密,惟事屬創舉,沿江數千里,地段綿密,稍不加察,即恐各營員奉行故事,漸就懈弛。黃翼升責任專閫,無可旁貸,著隨時加意查察,務使所屬各營,恪守成規,勤加操練,以重江防。原任兵部侍郎彭玉麟,于長江水師一手經理,井井有條,情形最為熟悉,該侍郎前因患病回籍調理,並據奏稱,到家後遇有緊要事件,或徑赴江皖,會同料理,是該侍郎于長江水師,頗能引為己任。家居數載,病體諒已就痊,著湖南巡撫王文韶傳知彭玉麟,即行前往江皖一帶,將沿江水師各營,周曆察看,與黃翼升妥籌整頓,簡閱畢後,迅速來京陛見,面奏一切。並將啟程日期,先行奏聞。」

  這道上諭中,有意不說彭玉麟回衡陽補行守制的話,因為恭王對漢人把三年之喪看得那麼重,毫無商量的餘地,頗為頭痛,深怕彭玉麟也要等服滿才肯出山,所以乾脆抹煞這件事。

  上諭到江寧,正是轟轟烈烈在替曾國藩辦喪事的時候,大樹一倒,立刻就見顏色,想起蔭覆之恩,湘軍舊部,越發傷感。

  曾國藩身後的哀榮,在清朝前無古人。祿位之高,勳業之隆,猶在其次,主要的是因為他的故吏門生遍天下。總督當中一個兩廣的瑞麟,巡撫當中一個雲南的岑毓英,算是素無淵源,此外的封疆大吏無不當過曾國藩的部屬,或者受過曾國藩的教,此時各派專差,攜帶聯幛賻儀,兼程到江寧代致弔唁。

  督撫的專差,第一個到江寧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所派的督標中軍副將史濟源,送來一副挽聯,二千兩銀子的賻儀。曾紀澤遵照遺命,收下挽聯,不受賻儀。那副挽聯,上聯是「師事三十年,火盡薪傳,築室忝為門生長」,公然以曾國藩的衣缽傳人自命,下聯卻不是門生的口氣,「威震九萬里,內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是為蒼生惜斯人,占了宰相的身分。

  但是,使曾國藩的家屬幕僚,最感到欣慰的是陝甘總督左宗棠的那副挽聯:「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開頭那兩句話,左宗棠因為用兵陝甘,曾國藩派劉松山幫他的忙,深為得力,老早就在奏摺上說過,此時再用一次,加上「自愧不如元輔」六字,足見傾服之意。下聯則解釋過去不和,無非君子之爭,不礙私交。大家認為左宗棠這樣致意,曾國藩死而有靈,在九泉之下,亦當心許。

  開吊的日子商量了好久。因為開過吊就是「出殯」,孝子扶柩還鄉,得走水路,由水師的炮艇拖帶,要等春水方盛時才能啟行,同時全眷回湘,也有許多瑣碎的家務要料理,所以定在四月十六。挽聯素幛,從靈堂掛到東西轅門,只有一副不曾懸掛,那就是湘潭王闓運所送的一副。

  王闓運一代文豪,但不甘於身後入《儒林傳》或《文苑傳》,他的為人,權奇自喜,知兵自負,以為可以助人成王成霸。這一路性格很配肅順的胃口,所以奉之為上賓,但在謹飭自守的曾國藩,就決不敢用他。曾國藩延攬人才,唯恐不及,獨對王闓運落落寡合,而他亦一向是布衣傲王侯的氣概,所以別人挽曾國藩,無不稱頌備至,只有他深表惋惜。

  惋惜的是曾國藩的相業與學術:「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經學在紀河間,阮儀徵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這是說曾國藩,雖想學漢朝的霍光,明朝的張居正,可惜時世不同,際遇各異,只能做到底定東南,勳績不過方面一隅,以宰相的職位,沒有機會能象霍光、張居正那樣,有繼往開來,籠罩全域的相業。

  下聯是用的鄭康成的典故,說曾國藩在經學方面的造詣,超過乾隆年間的紀昀和嘉慶年間的阮元,可惜象鄭康成那樣,因為「歲至龍蛇賢人嗟」,合當命終,來不及把他置在習禮堂上,殘缺不全的書籍,重新整理,嘉惠後學。換句話說,曾國藩倘能晚死幾年,必有一些經學方面的著作傳留下來。就事論事,這才是真正的挽聯,可是曾家及曾家的至親好友,不是這麼看法,認為王闓運語中有刺。

  多數的看法是,王闓運持論過苛,近乎譏嘲,曾國藩既無相業,又無經術,則「三不朽」的立功、立言,先已落空。這如何是持平之論?也有少數人覺得這副挽聯雄邁深摯,實為傑作,但究以措詞質直,與當前的場面不稱,不便多說什麼。

  於是就談到這副挽聯的處置了,當然不能退回,但也決不能懸掛,那就只有擱置,等開吊過後,與其他上千副的挽聯,一起焚化。

  開吊的時候,已在曾國藩死後兩個多月,曾紀澤、紀鴻兄弟,哀痛稍殺,已能照常讀書辦事。而黃翼升卻是憂傷特甚,一則感于曾國藩的提拔蔭庇之恩;二則是擔心著彭玉麟複起,一定會雷厲風行,令人難堪!所以日夕所希望的是,一向不喜歡做官的彭玉麟「堅臥不起」,那才是上上大吉。

  ※ ※ ※

  黃翼升到底失望了,湖南巡撫王文韶奉到上諭,立即整肅衣冠,傳轎下鄉去拜彭玉麟。此人做官,有名的圓滑,揣摩人情世故,更為到家。如果是別人,他開口一定稱「恭喜」,而對彭玉麟不同,一見了面便頓足說道:「雪翁,不知是誰多的嘴,不容你長伴梅花,逍遙自在了。」

  「老公祖,」彭玉麟問道:「此話從何而起?」

  「請看!」他把軍機處的「廷寄」遞了過去。

  「原來如此!倒是避不掉的麻煩。」

  一聽這話,王文韶放心了,卻還不敢催促,「春寒料峭,等天氣回暖了再啟程,也還不遲。」他說,「上頭倚畀正深,少不得要嚴旨催問,歸我來替雲翁搪塞。」

  「多謝盛情!」彭玉麟拱手答道,「即日啟程,自然不必,但也不宜過遲,總在三月中動身,就請老公祖照此複奏好了。」

  「是,是!我明天就拜折。」

  「我要請教老公祖一事,」彭玉麟指著「廷寄」問,「我這趟簡閱水師,是何身分?」

  「那還用說,自然是欽差!」王文韶說,「簡閱完畢,『迅速來京陛見,面奏一切』,這就是欽差回京覆命。所以過幾天雪翁榮行,我照伺候欽差的規矩辦理。」

  「不敢,不敢,決不敢驚動老公祖。」彭玉麟又說,「朝命要我『周曆察看』,我從荊州開始,一個營、一個營看過去,如果一擺欽差的排場,那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話雖如此,朝廷的體制不可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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