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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曾國藩的遺疏,怕還得有兩天到。」慈禧太后問道:「不知道他保了什麼人接兩江?」

  這一問,自恭王以次,無不在心裡佩服,慈禧太后真是政事嫺熟,才能想到遺疏舉賢。不過,「曾國藩是中風,」恭王說,「不能有從容遺囑的工夫,遺琉必是他幕府裡代擬的。再說,依曾國藩的為人,一向不願干預朝廷用人的大權,所以,臣斷言他不會保什麼人接兩江。」「那麼,誰去接他呢?這是個第一等的要緊地方,一定得找個第一等的人才。」

  「是!兩江是國家的命脈,不是威望才德具勝的人幹不了。臣等剛才商量了半天,在現任總督當中,竟找不出合適的人,想慢慢兒在巡撫裡面找。」

  「丁寶楨怎麼樣呢?」

  想不到是慈禧太后先提及此人!連慈安太后在內,無不有意外之感。自從安德海伏法,她提起丁寶楨,總說他識大體,肯實心辦事,大家一直以為她是故意做作,從未把她的話當真。照現在看,竟是真的賞識!這雅量卻實在難得。

  因為如此,不免微有錯愕。恭王方在沉吟時,看見對面的寶鋆,馬蹄袖下的手在搖著,意思是表示反對,卻不知他反對的原因何在?便越發無從回答了。

  「寶鋆!」慈禧太后發覺了他的動作,「你有話說?」

  「是!」寶鋆從眼色中得到了恭王的許可,預備侃侃陳詞,但剛說了句:「大婚典禮,兩江有傳辦事件……」立即為慈禧太后打斷了話。

  「啊!這不行!」

  這是說丁寶楨不宜當兩江總督。大婚典禮的經費,名為戶部所撥的一百萬兩銀子,其實在「天子富有四海」的大帽子下,各省都有報效,或者說是勒派,兩江、兩廣是富庶之地,所派最多,而又不是勒派現銀,是採辦物品,以助大婚,名為「傳辦事件」。兩廣被「傳辦」的是木器與洋貨,兩江被傳辦的則是「備賞緞匹」。

  「備賞緞匹」一共開了三張單子,總值二百萬兩銀子,此時正在討價還價。而丁寶楨一直以剛健廉潔著名,如果調到兩江,對「傳辦」事件,不能盡心盡力,有所推託,所關不細。所以作為戶部尚書的寶鋆,不能不事先顧慮,而慈禧太后,亦不能不改變主意。

  「沈葆楨呢?」慈安太后說,「他丁憂不是快滿期了嗎?」

  這當然也是一個夠格的人選,但是,「沈葆楨跟曾國藩不和。」恭王遲疑著說,「似乎不大合適。」

  「是不合適。」慈安太后收回了她的意見:「我沒有想到。」

  再下來就只有安徽巡撫英翰了。在旗人中,他算是佼佼者,兩宮太后也很看重他。但是,他一直在安徽做官,對兩江地方雖很熟悉,卻跟湘軍的淵源不深,或者會成為馬新貽第二,所以不是理想的人選。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眼前就只有先命江蘇巡撫何璟署理,倒是順理成章的事。兩宮太后接納了恭王的建議,隨即降旨。

  兩道上諭,一道是震悼曾國藩之死;一道是派江蘇巡撫何璟署理兩江總督。經兩宮太后裁決,立刻送交內閣明發,頓時震動朝野,也忙壞了那些善於鑽營的官兒,都想打聽一個確實消息,何璟署理是長局還是短局?倘是短局,那麼,到底是什麼人接兩江?能搶在上諭未發之前,先去報個喜信,便是進身之階,如無淵源,亦可早早弄一封大人先生的「八行」,庶乎捷足得以先登。

  打聽的結果,恭王除卻在找一個人以外,別無動靜,這個人就是河南巡撫錢鼎銘。以他的資望,決不可能升任兩江總督,但此人是個有名的能員,而且一向為曾國藩和李鴻章所賞識,因此有人猜測,他將從河南調任江蘇。這就不用說,現任的江蘇巡撫何璟署理江督是個長局。何璟字小宋,是廣東香山人,走門路就要從他的廣東同鄉中去設法。當然,錢鼎銘就在眼前,求遠不如求近,所以他下榻之處的江蘇會館,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錢鼎銘本人卻還根本不知其事,這天是「花朝」,他應了同鄉京官的約請,一大早策驢出西便門,到「西山八大處」訪杏花去了。留在會館的聽差,聽說是恭王在軍機處立等相見,立即帶著衣包,趕到西山,尋著了錢鼎銘一說經過,方知曾國藩死在任上,知遇之感,提攜之恩使得他不能不臨風雪涕。好不容易讓同游的同鄉勸得住了哭聲,隨即趕進城去,在西華門內一家酒店暫且歇足,請人進去打聽,說恭王還未回府,便即換了公服,到軍機處謁見。

  相見自有一番欷歔哀痛,錢鼎銘聽說輟朝三日,諡為「文正」,油然而生感激之心,以曾國藩親信僚屬的資格,替恭王磕頭,作為道謝。

  「調甫,」恭王這才說到正題:「兩位太后對曾侯還有恩典。你也是從他幕府裡出來的,可知曾侯生前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如能成全,我好奏請加恩。」

  這一層關係甚大,錢鼎銘先答應一聲:「是!」然後仔細想了一會,方始答道:「曾文正不慕榮利,生前以持滿為戒,所以齋名『求闕』,如說他有不足之事,就是老二紀鴻,至今不曾中舉。」

  「可曾入學?今年多大?」

  「是剛入學的附生。」錢鼎銘想了想又說:「紀鴻今年二十五了。」

  「這容易。」恭王點頭答道:「不過也只能給他一個舉人,一體會試。如嫌不足,再給一個。曾文正有幾個孫子?」

  「三個。都是紀鴻所出。」錢鼎銘說,「長孫叫廣鈞。」

  「這都等何小宋查報了再說。」恭王看著其餘幾位軍機大臣問道,「你們有什麼話要請教調甫的?」

  「曾文正過去了,有件事我們可以談了。」文祥問道:「黃昌期這個人怎麼樣?」

  黃昌期就是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他跟曾家的關係不同,黃翼升的妻子奉曾夫人為義母,算是通家之好,曾國藩一度置妾,就是黃翼升經手辦的「喜事」。如果說曾國藩有「私人」,這個人就是黃翼升。所以此時錢鼎銘聽文祥這一問,便知大有文章,不敢輕率答話。

  「請文中堂的示,是指黃昌期那一方面?」

  「自然是說他的治軍。」文祥又說:「調甫,此處無所用其回護,亦不必怕負什麼責任。」

  這兩句話使錢鼎銘悚然而警,憬然而悟,軍機處為大政所出之地,一言一語,都須實在。而自己名為約請,實在也等於傳喚作證,說了實話,沒有責任,倘有不盡不實之處,立刻就可能傳旨「明白回奏」,惹上不小的麻煩。

  因此,他的答話很謹慎,「黃昌期治軍,失之寬柔,盡人皆知。」他說,「不過文中堂知道的,當初創設水師,就是為了安插立功將弁。」他覺得下面的措詞不易,索性不說下去了。

  「立功歸立功,將弁到底是將弁。」文祥話中充分流露了對長江水師將官的不滿:「立功則朝廷早有酬庸,將弁則不能不守紀律。曾侯在日,還能約束此輩,今後怕就很難了。」

  錢鼎銘聽出話風,黃翼升的那個提督靠不住了!然而要動他也還不易,操之過急,說不定就有人會成為馬新貽第二。不過這想法只好擺在心裡,看看別無話說,等恭王一端茶碗,便即起身磕頭告辭。親王儀制尊貴,跟唐宋的宰相一樣,「禮絕百僚」,恭王安然坐著受了他的頭,但此外就很謙和,一直送他到軍機處門口,方始回身入內。

  「先回家再說。」恭王打了個呵欠,「好在輟朝三日,明天後天都不用進宮,明兒中午在我那裡吃飯,盡這兩天工夫,咱們把兩江的局面談好了它。」

  話雖如此,文祥憂心國事,不敢偷閒,當天晚上又到鑒園,跟恭王細談。他是久已想整頓長江水師了。馬新貽被刺至今兩年,真相逐漸透露,雖還不知道真正主謀的是誰?但可決其必為那些「立功將弁」,而且還有跟撚軍投降過來的,如李世忠等人勾結的情事在內。同時因為天津教案一再委屈讓步,說到頭來,是力不如人,瞭解軍務的都有這樣一個看法,陸上還可以跟洋人周旋一番,談到海上,一點把握都沒有。現在全力講求洋務,自己造船造炮,漸有成就,但長江水師如果依舊那麼腐敗,則雖有堅甲,兵仍不利。以前只為有曾國藩坐鎮東南,無形中庇護著黃翼升,不便更張,此刻卻是一個整頓的良機,正好與兩江總督的人選一起來談,省得「一番手腳兩番做」。

  「這倒也是。」恭王深以為然,「但是找誰去整頓呢?」

  「自然是彭雪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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