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 |
二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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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愈近,得失之心愈切,崇綺自比他父親更有度日如年之感。講理學的人,著重在持志養氣,要教人看起來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修養。那年中狀元的時候,興奮激動得大改常度,頗為清議所譏,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將要脫胎換骨的刹那,不自覺地把條毛茸茸的尾巴露了出來!就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前車之鑒,觸目驚心,自誓這一次無論如何要學到曾國藩的「不動心」三字,所以謹言慎行,時時檢點,一顆心做作得象繃得太緊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這樣如待決之囚的心情之下,聽到一種流言,使得崇綺真的不能不動心了!這個流言是說他的女兒,決無中選之望,因為出生的年份,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他的女兒生在咸豐四年甲寅、肖虎,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如果肖虎的人入選,正位中宮,慈禧太后就變成「羊落虎口」,這沖克非同小可,一定得避免。 這話不能說是無稽之談。崇綺知道慈禧太后很講究這些過節,皇帝是她所出,而且正掌大權,只要有此顧慮,愛女定在被擯之列。這真正是「命」了!崇綺憂心忡忡了一陣子,反倒能夠認命了。 然而這話也只能擺在心裡,說出去傳到宮中,便是一場大禍,所以表面照常預備應選,到了「二月二,龍抬頭」的那一天,昧爽時分,親自伴送幼妹和愛女到神武門前候旨。 這天的宮中可真熱鬧了,近支的福晉、命婦,紛紛奉召入宮,襄助立後的大典,地點還是在御花園的欽安殿。老早就有內務府的官員,進殿鋪排,一張系著黃緞桌圍的長桌後面,並列兩把椅子,那是兩宮太后的寶座,東面另設一椅,則是皇帝所坐。禦案上放一柄鑲玉如意,一對紅緞彩繡荷包,另外一隻銀盤,放著十支彩頭簽,同治皇后就從這十支彩頭簽中選出來。 鐘打八下,皇帝侍奉兩宮太后,由停王福晉為首的一班貴婦人扈從著,臨禦欽安殿,侍候差使的內務府大臣行過了禮,隨即奉旨,將入選的十名秀女,帶進殿來。八旗中靈氣所鐘的女孩兒,都在這裡了,一個個都是絕世的豐神,行動舉止,穩重非凡,加以前一天先已演過了禮,所以進得殿來,不慌不忙地站在應該站的地位上,分成兩排,從從容容地行了大禮,只聽得慈禧太后說道:「都站起來吧!」 十個人列成兩排,依照父兄的官階大小分先後,第一次還算是複選,兩宮太后已經商量停當,先自十中選四——只要是在最後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長別父母,迎入深宮的終身,就象殿試進呈的十本卷子那樣,三鼎甲、傳臚,都在其中,至不濟也是「賜進士出身」的二甲。這最後四名,將是一後、一妃、兩嬪,而此時所封的妃,只要不犯過失,循序漸進,總有一天成為皇貴妃,同樣地,此時所封的兩嬪,亦必有進為妃位的日子。 慈禧太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彩頭簽,念給慈安太后聽:「阿魯特氏,前任副都統賽尚阿之女。」賽尚阿自充軍赦還後,曾賞給副都統的職銜,那是正二品的武官,品級相當高了,所以他的小女兒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問。 「好!」慈安太后同意。 於是賽尚阿的小女兒跪下謝恩。以下就一連「撂」了三塊「牌子」。「撂牌子」也得謝恩,而事實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來說,這是真正的開恩,因為,在他們看,選入深宮等於送入監獄。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個知府崇齡的女兒,姓赫舍哩,論貌,她是十個人當中的魁首。在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顧,視線繞來繞去總停留在她臉上,所以此時看見慈禧太后拿著她的那支彩頭簽躊躇時,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衣袖,讓她說一句:「留下!」幸好,就在他想有所動作時,兩宮太后交換了一個同意的眼色,總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綺的女兒和鳳秀的女兒站在一起,崇綺的職稱是「翰林院日講起注官侍講」,跟鳳秀的刑部員外,都是從五品,但翰林的身分比部裡的司員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當慈禧太后還未把她那支彩頭簽念完時,慈安太后就開口了。 「這當然留下!」 慈禧太后沒有不留的道理。但心中突生警惕,所以接著選上了鳳秀的女兒以後,又說一聲:「先都帶出去吧!回頭再傳。」 她已經看出不妙,自己的如意算盤不容易打。因此在漱芳齋休息時,藉故遣開了皇帝,揮走了宮女太監,要先跟慈安太后談一談。 「姐姐!」她原來想用探詢的口氣,問慈安太后屬意何人?話到口邊,覺得還是直抒意願的好,所以改口說道:「我看鳳秀的孩子,倒是福相,人也穩重。」 「年紀太小了。」慈安太后搖搖頭,「皇帝自己還不脫孩子氣,再配上個十四歲的皇后,不象話!」 慈安太后論人論事,很少有這樣爽利決斷的語氣,慈禧太后大出意外,一時竟想不出話來駁她。 「我看是崇綺的女兒好!相貌是不怎麼樣,不過立後在德、在才,不在貌。再說,比皇帝大兩歲,懂事得多,別的不說,起碼照料皇帝念書,就很能得她的益處。」 慈禧太后不便說「羊落虎口」的話,從來選後雖講究命宮八字,但只要跟皇帝相合就行,與太后是不是犯沖?不在考慮之列,所以她只勉強說得一句:「那就問問皇帝的意思吧!」 於是兩宮太后傳懿旨,召皇帝見面。由於關防嚴密,料知有所垂詢,必不脫中宮的人選,皇帝心裡已有預備,但話雖如此,卻以憚于生母的嚴峻,始終去不掉心中那份忐忑不安的不自在的感覺。 而出乎意外的是,進殿一看,慈禧太后的神情,溫和慈祥,反倒是慈安太後面無笑容,大有凜然之色。皇帝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但也沒有工夫去細想,請過了安,垂手站在一旁,等候問話。 「立後是大事,」慈禧太后徐徐說道:「我們選了兩個人在這裡,一個是鳳秀的女兒富察氏,一個是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大清朝從康熙爺到如今,沒有出過蒙古皇后,後妃總是在滿洲世家當中選,你自己好好兒想一想吧!」 這明明是暗示皇帝,不可破兩百年來的成例,應該選富察氏為後。皇帝不願依從,但亦不肯公然違拗生母的意旨,便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是請兩位皇額娘斟酌,兒子不敢擅作主張。」 這語氣就不妙了!慈禧太后正在琢磨,皇帝是真的聽不懂,還是有意裝傻?就這沉默之際,慈安太后先給了皇帝一個鼓勵的眼色,然後開口說話。 「那兩個人,我們看都好,就是斟酌不定,才要問問你的意思。」慈安太后又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那是你們一輩子的事,你自己說一句吧!」 這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那一刻,反正只是一句話,硬起頭皮說了就可過關,這樣一想,皇帝不假再思,跪下答道:「兒子願意立阿魯特氏為後。」 話一說完,接著便是死樣的沉寂。慈禧太后的惱怒,比三年前聽說殺了安德海還厲害,胸膈間立刻血氣翻騰,陣陣作疼,她的肝氣舊疾,馬上又犯了! 「好吧!」她以傷心絕望到不能不撒手拋棄一切的那種語氣說,「隨你吧!」說完就要站起身來,眼睛望著另一邊,仿佛無視于慈安太后和皇帝在一旁似的。 「妹妹!」慈安太后輕輕喊了她一聲,「外面全等著聽喜信兒呢!」 這是提醒她,不可不顧太后的儀制,立後是普天同慶的喜事,更不可有絲毫不美滿的痕跡顯露,引起內外臣民的猜疑。慈禧太后當然聽得懂她的意思,轉回臉來,換了一副神色,首先命皇帝起身,然後說道:「回欽安殿去吧!」 於是仍由皇帝侍奉著,兩宮太后複臨欽安殿,宣召最後入選的四名秀女,依然等待皇帝親選皇后。 「皇帝!」慈禧太后拿起如意說道:「現在按祖宗的家法立後,你要中意誰,就把如意給她!」 「是!」皇帝跪著接過了如意,站起身來,退後兩步,才轉身望著一排四個的八旗名媛。 第一個是賽尚阿的女兒,自知庶出,並無奢望,如果侄女兒被立為後,日朝中宮,伺候起居,那是什麼滋味?因此眉宇之間,不自覺地微帶幽怨,襯著她那件紫緞的袍子,顯得有些老氣,在四個人中,相形遜色,皇帝看都沒有看她,就走了過去。 第二個就是赫舍哩氏,生得長身玉立,膚白如雪,一雙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見她穿一件月白緞子繡牡丹,銀狐出風的皮袍,袖口特大,不止規定的六寸,款式便顯得時新可喜。她是經過父母再三告誡的,盡夠美了,就怕欠莊重,所以這時把臉繃得半絲皺紋都找不出來,但天生是張宜喜宜嗔的臉,就這樣,仍舊讓皇帝忍不住想多望兩眼,望得她又驚又羞,雙頰浮起紅暈,雙眼皮望下一垂,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搖搖,幾乎就想把如意遞了過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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