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二二三


  慈禧太后不再問了。她也知道,皇帝一定是問志端的病情。慈禧太后也為此煩心,很想問一問,又怕一問惹得榮壽公主傷心,此時此地,大不相宜,所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

  但這一下,慈禧太后聽戲的興致大減。好在戲也不多,到了下午三點鐘便已完畢。福晉命婦,跪送兩宮太后及皇帝離座,各自出宮,榮壽公主卻有些躊躇,不知是隨著大家一起離去,還是稍待片刻,怕慈禧太后會找。

  就這時有個太監匆匆而至,特來召喚。等榮壽公主出殿,只見慈禧太后站在軟轎前面在等,一見她便說:「我本想留你,又怕你心掛兩頭。你還是回去吧!」

  「是!」榮壽公主忽有無限悽惶,「只怕有好幾個月不能來給皇額娘請安。」

  這意思是說,如果志端一死,穿著重孝,便不能進宮。慈禧太后自然懂她的意思,趕緊安慰她說:「你也別難過!年災月晦,過了這一陣子就好了。等志端稍微好一點兒,我打發人來接你!」

  榮壽公主聽這一說,自然強忍眼淚,磕頭辭別。慈禧太后對志端的病情,也十分關心,每天派人去問,一天好,一天壞,問到第六天上,說是志端死了!

  這個消息很快地傳到養心殿,皇帝正在用膳,一聽便擱下了筷子,儘自發怔,隨便小李如何解勸,皇帝只是鬱鬱不歡。

  「唉!」皇帝忽然感慨,「人生朝露!」

  小李聽不懂他那句話,只知道皇帝傷心得厲害,上書房無精打采,惹得李師傅又動聲色。心裡非常著急,不知怎麼樣才能把皇帝哄得高興起來。

  小李試過許多方法,比較見效的就是談到宮外的情形。皇帝一年總有幾次出宮的機會,但出警入蹕,在明黃轎子裡拉開趟簾,偷偷看上一會,也不過幾條大街上的門面市招,買賣是怎麼做法,居家過日子是不是也象宮裡那樣有許多繁瑣的規矩?總不明白。至於市井俚俗,如何熱鬧有趣,那就更只有從《清明上河圖》上去想像了。

  因此,聽到小李講廟會、講琉璃廠、講廣和居、講大柵欄的戲園子,皇帝常常能靜下心來聽,問東問西,有不少時間好消磨。但是除了廟會和戲園,皇帝問起琉璃廠的書、崇效寺的牡丹,以及翁師傅他們在酒樓宴客的情形,小李就無法回答了。

  「有澂貝勒陪著萬歲爺上書房,那就好了!」

  小李無意中的一句話,引得皇帝的心又熱了,他心目中最嚮往,甚至最佩服的就是載澂。不說外面的情形他懂得多,就在書房裡有他在一起,一定也十分有趣。他聽小李講超載澂在上書房淘氣,捉弄他授讀的師傅林天齡的許多笑話,最讓他忘不掉的是學林天齡的福建京腔。光聽載澂學舌,雖也能叫人發笑,但還不知他的妙處,直到林天齡升侍郎謝恩召見的那一天,聽他那種用大舌頭在咽喉頭使勁發音的腔調,想起載澂學他的聲音,皇帝差一點笑出聲來,只能用大聲咳嗽來掩飾,惹得軍機大臣相顧愕然,慈禧太后大為不快。

  於是他跟慈安太后要求,下懿旨派載澂在弘德殿伴讀。

  「這件事怕難。」慈安太后答道:「載澂不學好,你六叔一提起來,就又氣又傷心。照我看,你娘就不會答應。」

  「他不學好,難道我就跟著他學?那是不會有的事!而且弘德殿的規矩,比上書房嚴,說不定還把載澂管好了呢!」

  「話倒是有你這麼一說。不過……,」慈安太后沉吟了一下,「看機會再說吧!」

  這個機會是指跟慈禧太后商量,卻想不到有個意外的機會,年底下翁同龢的老母病故,照例奏請開缺。這個在翁同龢「哀毀逾恒」的變故,為兩宮太后及恭王、文祥、李鴻藻帶來了極大的難題,皇帝的功課正在緊要關頭,而三位師傅中,徐桐根本不受重視,只為尊師重道起見,不便撤他的「書房差使」,他也就賴在弘德殿,儼然以帝師自居。李鴻藻則因軍機事繁,不能常川入值,最得力的就只有一個翁同龢,偏偏就是他不能出力。

  於是只好將上書房的師傅林天齡到弘德殿行走,而載澂也就順理成章地跟到弘德殿去伴讀。

  ※ ※ ※

  一過了年,上上下下所關心的一件大事是立後,兩宮太后,各有心思。

  慈禧太后所預定的皇后,才十四歲,明慧可人,她是刑部江西司員外鳳秀的女兒。鳳秀姓富察氏,隸屬上三旗的正黃旗,他家不但是八旗世家,而且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乾隆的孝賢純皇后就出於富察家,在康、雍、乾三朝,將相輩出,煊赫非凡。到了傅恒、福康安父子,疊蒙異數,更見尊榮。鳳秀的女兒,論家世,論人品,都有當皇后的資格。慈禧太后已經盤算了不少遍,慈安太后凡事退讓,皇帝不敢反對——而且,她也想不出皇帝有反對的理由。唯一的顧慮,就是外面都看好崇綺的女兒,則一旦選中別人,或許會引起許多閒話,叫人聽了不舒服。照現在恭王的話看,大家都能守住本分,不敢妄議中宮,則自己的顧慮,似乎顯得多餘了。

  西邊的太后這樣在琢磨,東邊的太后也在那裡盤算。她的想法正好跟西邊相反,看中的是崇綺的女兒。這是真正為了皇帝,她自己不雜一毫愛憎之心,但是,她也想到,如果皇帝不喜此人,則雖以懿旨,不得不從,將來必成怨偶,所以她得找皇帝來問一問。

  「二月初二快到了,」她閑閑問說,「你的意思怎麼樣啊?」

  「我聽兩位皇額娘作主。」

  「這是你的孝心。不過我覺得倒是先問一問你的好,母子是半輩子,夫婦是一輩子。我是為你一輩子打算!」

  皇帝感激慈愛,不由得就跪了下來:「皇額娘這麼替兒子操心,選中的一定是好的。」

  「看這樣子,那十個人,在你個個都好。既然如此,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兒挑。」慈安太后想了一會說,「庶出的當然不行!」

  皇帝聽出意思來了,這是指賽尚阿的女兒,崇綺的幼妹,——阿魯特家,姑侄雙雙入選在十名以內,說做姑姑的不合格,自然是指侄女兒了。

  「就有一點,怕你不願意。」慈安太后試探著說,「崇綺家的女孩子,今年十九歲。」

  皇帝今年十七歲,慈安太后怕他嫌說娶個「姐姐」回來。而皇帝的心思卻正好不同,他經常獨處,要擔負許多非他的年紀所能勝任的繁文縟節,有時又要獨斷來應付若干艱巨,久而久之,常有惶惶無依的感覺,所以希望有個象榮壽公主那樣的皇后,一顆心好有個倚托。而且聽說崇綺的女兒,端莊穩重,詩書嫺熟,閑下來談談書房裡的功課,把自己得意的詩念幾首給她聽聽,就象趙明誠跟李清照那樣的生活,就可以制一副楹聯,叫做「天家富貴,地上神仙」,這副楹聯,就叫皇后寫。久聽說崇綺的女兒寫得一手很好的大字,本朝的皇后,還沒有深通翰墨的,這副對聯掛在養心殿或者乾清宮,千秋萬世流傳下去,豈非是一重佳話?

  想到這裡,皇帝異常得意,「大一兩歲怕什麼?」他不假思索地說,「聖祖仁皇帝不就比孝誠仁皇后小一歲?」

  皇帝不以為嫌,那真是太好了!慈安太后非常高興,於是為皇帝細說她看中這位「皇后」的道理,她是怕皇帝親政以後,年紀太輕,難勝繁劇,而兩宮太後退居深宮,頤養天年,不便過問國事,就幫不了皇帝的忙,所以得要一位賢淑識大體,而又能動筆墨的皇后,輔助皇帝。

  這跟皇帝的想法,略有不同,但並不相悖,而是進一步的開導,皇帝一面聽,一面不斷稱「是」。

  「你娘的意思,還不知道怎麼樣?」老實的慈安太后,直抒所感,「有時候聊起來,總是挑人的短處,也不知道她是有意這麼說,還是真的全看不上?」

  全看不上也不行,按規矩一步一步走,最後唯有在剩下的十個人中,挑一個皇后出來,所以全看不上,也可以說是全看得上,換句話說,慈禧太后並無成見。這樣,就只要慈安太后把名字一提出來,事情便可定局。

  母子倆有了這樣一個默契,言語都非常謹慎,順理成章的事,就怕節外生枝,所以保持沉默,是最聰明的態度。皇帝雖有些沉不住氣,卻至多跟小李說一句半句。小李在這兩年已學得很乖覺,每一句話的輕重出入,無不瞭解,似此大事,連恭王都說「不敢妄議」,何況是太監?而且他又受了皇帝的告誡,越發不肯多說,有太監、宮女為了好奇,跟他探聽「上頭」的意思時,他總是這樣回答:「等著看好了。二月初二不就一晃兒的工夫嗎?」

  雖說一晃的工夫,在有些人卻是「度日如年」四個字,不足以形容心境,其中自以賽尚阿、崇綺父子的日子最難過。一家出了兩個女孩子在那最後立後的十名之列,這件事便不尋常。賽尚阿閑廢已久,回想當日蒙先皇御賜「遏必隆刀」,發內帑二百萬兩以充軍餉,率師去打長毛的威風,以及兵敗被逮,下獄治罪和充軍關外的苦況,恍如隔世。誰知兒子會中了狀元,如今孫女兒又有正位中宮之望,即使「承恩公」的封號,輪不到自己,但椒房貴戚,行輩又尊,大有複起之望,不出山則已,一出則入閣拜相,都在意中。

  倘或姑侄倆雙雙落選,又將如何?榮華富貴,果真如黃粱一夢,則來也無端,去也無憑,寸心悵惘于一時,也還容易排遣。如今是八旗世族,特別是蒙古旗人,無不寄以殷切的期望,到了那時候,紛紛慰問,還得打點精神,作一番言不由衷的應酬,最是教人難堪。而且,科舉落第,慰問的人還可以代為不平,罵主司無眼,說是大器晚成,三年之後還有揚眉吐氣的機會,選後被擯,替人家想想,竟是無可措詞,真正是件不了之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