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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踏開兩步站定,正好在引起兩宮太后爭執的那兩個人中間,皇帝是先看到鳳秀的女兒富察氏,圓圓的臉,眉目如畫,此刻看來嬌憨,將來必是老實易於受擺佈的人。皇后統攝六宮,也須有些威儀,這富察氏在皇帝看,怎麼樣也不象皇后。

  象皇后的是這一排第三個。崇綺的這個女兒,貌不甚美,但似乎「腹有詩書氣自華」,在皇帝面前,神態自若,謙恭而不失從容,一看便令人覺得心裡踏實,是那種遇事樂於跟她商量的人。

  這就不必有任何猶豫了,「接著!」皇帝說,同時把那枝羊脂玉的如意遞了過去。

  「是!」崇綺的女兒下跪。穿著「花盆底」不能雙膝一彎就跪,得先蹲下身去請安,然後一手扶地,才能跪下。她不慌不忙,嫺熟地做完了這個禮節,然後接過如意,垂著頭謝恩:「奴才恭謝兩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天恩。」

  乾坤已定,慈禧太后隱隱然存著的,皇帝臨事或會變卦的那個渺茫的希望,亦已粉碎,所以沉著臉不響,而慈安太后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已經把一個紅緞繡花荷包抓在手裡了。

  「這個,」她回頭對恭王福晉說,「給鳳秀的女兒富察氏。」

  「是!」恭王福晉接過荷包,笑盈盈地走到富察氏面前,拉過她的手,把荷包塞了給她,輕聲說一句:「恭喜!」又提醒她:「謝恩。」

  也虧得她這一聲,這位未來的妃子才不致失儀,等她謝過恩,慈禧太后站起身來,什麼人也不理,先就下了御座。

  慈安太后看這樣子自然不舒服,但大局不能不顧,跟著慈禧太后出來,先就吩咐:「到養心殿去吧!」

  這一說,慈禧太后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到了養心殿,只見以恭王為首,在內廷行走的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南書房翰林,還有弘德殿的師傅和諳達,都在那裡站班,望見兩宮太后和皇帝駕到,一起跪下磕頭賀喜。

  然後就是召見軍機——這一路上慈禧太后想通了,已輸了一著,不能再輸第二著!倘或自己怏怏不樂,凡事由慈安太后開口,顯得皇帝大婚是她在主持,給臣下有了這樣一個印象,就是自己大大的失策。因此,她隱藏了不快,言不由衷地宣佈:「崇綺的女兒,端莊穩重,人品高貴,選為皇后。你們擬旨詔告天下吧!」

  旨稿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只要填上名字和封號,就可「明發」,恭王便先取出一通「奏片」呈上禦案,說明是內閣所擬的封號,請朱筆圈定。

  妃子的封號,脫不了貞靜賢淑的字樣,嬪禦較多,有個簡單的辦法,就象大家巨族的字輩排行那樣,從《康熙字典》的「玉」字部去挑,只要與前朝用過的不重複就行。慈禧太后提起朱筆,圈了三個字:慧、瑜、珣。慧是慧妃,富察氏的封號,瑜、珣兩字就得有個交代了。

  「崇齡的女兒是瑜嬪,賽尚阿的女兒是珣嬪。瑜嬪在前,珣嬪在後。」慈禧太后轉臉問道:「這麼樣好不好?」

  已經獨斷獨行,作了裁決,還問什麼?而且這也是無關宏旨的事,慈安太后自然表示同意。

  「臣請旨,」恭王又問:「大婚的日子定在那個月?好教欽天監挑吉期。」

  這是早就談過了的,未曾定局,此時要發上諭,不能不正式請旨。慈禧太后不願明說,看看慈安太后,意思是讓她發言。

  「總得秋天。」慈安太后說,「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好,八月裡怎麼樣?」

  恭王躊躇了一會說:「八月裡怕局促了一點兒。」

  「那就九月裡,不能再晚了。」

  這是慈安太后用心忠厚的地方,趕在十月初十以前辦喜事,這樣,今年慈禧太后萬壽,就有皇帝皇后,雙雙替她磕頭。恭王當然體會得到其中的用意,答一聲:「臣等遵旨。」

  「六爺,」慈禧太后特意加一句:「大婚典禮,還是你跟寶鋆倆主辦。在上諭上提一筆,省得不相干的人,從中瞎起哄。」

  這不知指的是誰?恭王一時無從研究,只答應著把三道旨稿交了給沈桂芬,在養心殿廊上填好了名字封號,呈上禦案,兩宮太后略略看了一下,吩咐照發。

  喜訊一傳,崇綺家又熱鬧了,特別是蒙古的王公大臣,倍感興奮,無不親臨致賀。崇綺早有打算,這時強自按捺著興奮無比的心情,作出從容矜持的神態,周旋於賓客之間。但他的父親與他不同,不斷以感激涕零的口吻,歌頌皇恩浩蕩,表示他家出了狀元,又出皇后,不僅是一姓的殊榮,實由於朝廷重視蒙古使然,有生之年,皆為圖報之日。賓客自然附和他的話,還有些宦途不甚得意,而與賽尚阿有淵源的人,便在私下談論,說大學士官文、倭仁,相繼病故,老成凋謝,朝廷更會篤念耆舊,賽尚阿還有複起之望,所以此刻最要緊的是讓兩宮能夠看到他的名字,想起他這麼一個人。

  最後是賽尚阿自己想出來的主意,吩咐聽差把「大爺」叫了來說道:「你替我擬個謝恩的摺子!」

  「是!」崇綺答道,「兩個摺子都擬好了,我去取了來請阿瑪過目。」

  「怎麼?」賽尚阿大聲問道:「怎麼是兩個?」

  怎麼不是兩個?立後該由崇綺出面,封珣嬪該由賽尚阿出面,定制如此,不容紊亂。崇綺便即答道:「一個是小妹妹的,一個是孫女兒的。」

  「嗐!」賽尚阿不以為然,「都具我的銜名,何必兩個摺子?

  一個就行了!」

  崇綺大為詫異,不知他父親何以連這規矩都不懂?便吞吞吐吐地說道:「這怕不行吧?」

  「怎麼叫不行?你說!」

  「家是家,國是國。」崇綺囁嚅著說,「立後的謝恩摺子,一向由後父出面……」

  話不曾說完,賽尚阿大發雷霆,放下鼻煙壺,拍桌罵道:「忤逆不孝的東西!你在放什麼狗臭屁?什麼後父不後父的,沒有後祖那來的後父?國有國君,家有家長,我還沒有咽氣,你就不把我放在眼睛裡頭了!真正混帳,豈有此理!」

  一見老父震怒,崇綺嚇得不敢說話,但不說也實在不行,只得硬著頭皮開口:「阿瑪息怒。兒子是請教了人來的。」

  「什麼?」賽尚阿越發生氣,「你為什麼不來請教我?」他把臉氣得潔白,眼睜得好大,直瞪著崇綺,突然揚起手,自己拿自己抽了一個嘴巴,頓足切齒:「該死,該死,生的好兒子!怪不得要倒楣,打自己兒子這兒就先看不起自己老子。」

  這番動作和語言,把一家人都嚇壞了!崇綺更是長跪請罪,而賽尚阿餘怒不息,把湖南兵敗,革職充軍的那些怨氣,都發洩在兒子身上,痛斥崇綺不孝,責他空談理學,甚至說他中狀元,也只是朝廷看重蒙古旗人,並非靠他的真才實學。

  旗人家規矩大,家法嚴,崇綺的妻子,榮祿同族的姐姐瓜爾佳氏,看「老爺子」發這麼大的脾氣,領著幾個兒子,在丈夫身旁環跪不起。而賽尚阿因為撫今追昔,心裡很不是滋味,所以牢騷越發越多。最後把未來的皇后請了出來,也要下跪,這才讓賽尚阿著慌收篷。

  當然,謝恩的摺子需要重擬,兩個並成一個,是賽尚阿率子崇綺,叩謝天恩。遞到御前,正碰上慈禧太后心境惡劣,召見軍機時,冷笑著把賽尚阿狠狠地挖苦了一頓,連帶便談到後族的「抬旗」。

  皇后身分尊貴,照理說應出在上三旗,但才德俱備的秀女,下五旗亦多的是,或者出身下五旗的妃嬪,生子為帝,母以子貴,做了太后,則又將如何?為了這些難題,所以定下一種制度,可以將後族的旗分改隸,原來是下五旗的,升到上三旗,名為「抬旗」。賽尚阿家是蒙古正藍旗,照京城八旗駐防的區域來說,應該抬到上三旗的鑲黃旗。

  「不能一大家子都抬,那算什麼呀!」慈禧太后說,「賽尚阿用不著瞎巴結,承恩公輪不到他,抬旗自然也沒有他的分兒!」

  這些地方就要看「恩典」了,如果兩宮太后對賽尚阿有好感,恭王又肯替他講話,則「一大家子」抬入上三旗,也未始不可。照此刻的情形,賽尚阿求榮反辱,結果只有崇綺本支抬入鑲黃旗,賽尚阿和他另外的兩個兒子,仍隸原來的旗分。

  兩宮太后對立後曾有爭執,外面已有傳聞,但宮闈事秘,頗難求證,等看到崇綺本支抬旗的上諭,見得後家所受的恩遇不隆,似乎證實了立阿魯特氏為後非慈禧太后本意的傳說。當然,這種傳說一定會傳入慈禧太后耳中,使得她頗為懊惱,越發眠食不安,左右的太監和宮女,無不惴惴然,不知道什麼時候,為了什麼原因會觸犯了她的脾氣,所以舉止語言,異常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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