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 |
二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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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見他。」 在座的人,都知道張之洞和潘祖蔭一問一答所指的是誰,只有李鴻藻茫然,「是誰啊?」他問。 「李慈銘。」潘祖蔭說。 「喔,是他。」李鴻藻問道:「聽說今年他也下場了?」 「是的。」潘祖蔭說:「去年回浙江鄉試,倒是中了,會試卻不得意。」 「那自然是牢騷滿腹,試官要挨駡了。」李鴻藻笑道:「龔定庵會試中了,還要罵房官,李慈銘不中,當然更要罵人。不曉得他『薦』了沒有?」 「居然未罵,是不足罵。」張之洞笑道,「他的卷子落在霍穆歡那一房,這位考官怎麼能看得懂李蓴客的卷子?」 「怪不得!」李鴻藻說,「這真是『場中莫論文』了。」 「內務府的人,也會派上考差,實在有點兒不可思議。」潘祖蔭又說:「今年這一榜不出人才,在三月初六就註定了。」 本年會試的考官是三月初六所放,總裁朱鳳標,副總裁是毛昶熙、皂保和內閣學士常恩,都不是善於衡文的人。十八房官中,得人望的只有一個禦史邊寶泉,霍穆歡以內務府副理事官也能入闈,尤其是怪事。因此這張名單一出來,真才實學之士,先就寒心了。 「蘭公,」張之洞問道,「聽說狀頭原是四川一個姓李的,可有這話?」 「有這話。」李鴻藻說:「『讀卷大臣』定了前十本,奉懿旨,交軍機核閱,誰知第一本用錯了典故,而且還有兩個別字,只好改置第九。」 「我看了狀頭之作,空疏之至,探花的原卷也有別字。文運如此,非國家之福。」潘祖蔭大搖其頭。 「蘭公,」翁同龢忽然說道,「三月初四那天,飯後未見你到弘德殿,我以為蘭公你要入闈了呢!」 「果然蘭公入闈,必不致有此許多笑話。」 於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接著張之洞的話,議論掄才大典,不可輕忽,同時也隱約有這樣一種看法,自倭仁下世,在朝講「正學」的,只有李鴻藻一個,接承衣缽,當仁不讓。 李鴻藻對這些話不能無動於衷,他心裡在想,自己以帝師而為樞臣,提倡正學,扶植善類,責無旁貸。目前的風氣,以柔滑工巧為貴,講求急功近利,如果能培養一班持正不阿的敢言之士,足以矯正時弊,這也是相業之一。自己在軍機的資格雖是最淺,但年紀還輕,轉眼「門生天子」親了政,決不會再出軍機,象明朝的「三楊」那樣,在政府三、四十年,不足為奇,眼光盡不妨放遠些,讓沈桂芬去搞洋務,自己在作育人材上,該好好下一番功夫。 然而,在眼前自是以「啟沃聖學」為第一大事。想起這件事,他的心情就沉重了,慈禧太后責望過高,而皇帝偏偏又不爭氣,也不能怪皇帝,倭仁的滯而不化,徐桐的自以為是,先就把皇帝向學的興致打掉了一半,什麼叫「循循善誘」,那兩位「師傅」全不理會。倭仁已矣,卻還有徐桐,是個「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腳色,如何得了? 倭仁一死,弘德殿自然不必再添人,怎麼樣能把徐桐也請走?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但是久有此心,卻始終沒有善策,最苦的是不能在兩宮太后面前說一句歸咎徐桐的話,否則一定被人指責為故意排擠。原來還希望他會有外放的興趣,最近跟翁同龢一起升了「內閣學士」,要不了一兩年就會當侍郎,然後便是尚書,這條終南捷徑,在徐桐是決不會放棄的。 然而自己又何嘗不然?眼前就快有一個尚書出缺了。鄭敦謹第二次「賞假兩個月」快要到期,這一次奏請開缺,必可如願,徐、翁二人既已獲得酬庸,那麼這一次是該輪著自己升官了。 李鴻藻的想法,一點都不過分。等鄭敦謹「病難速痊,奏請開缺」的摺子一到,慈禧太后看了發交軍機處以後,兼著吏部尚書的文祥,立刻提出擬議,以左都禦史龐鐘璐調任刑部尚書,李鴻藻由戶部侍郎升補龐鐘璐的遺缺。 這就是「官居一品」了!但李鴻藻憂多於喜,憂的是怕無以上答慈恩!臣子感恩圖報,全在寸心,那怕危疑震撼,至艱至險的境地,抱定「臨危一死報君王」的決心,足了平生,唯有當到師傅,若論報稱,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有人說過笑話,世俗以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是萬般無奈之事,而照「弘德殿行走」的人來說,還要加上一項:皇帝不肯用功! 因為既不能罰跪,又不能打手心,甚至還不能罵一句「蠢材」,至多說話的聲音硬點兒,板起了臉,就算「頗有聲色」了。 然而兩宮太后並不知道他的難處。旗人把西席叫作「教書匠」,弘德殿的諳達,就大致是這樣一種身分。對授漢文的師傅已算是異常尊敬,而在李鴻藻已經覺得相當委屈,最教他傷心的是,慈禧太后說過這樣一句話:「恨不得自己來教!」這簡直就是指著師傅的鼻子罵飯桶。當然,聽到這話難過的,不止他一個,至少還有一個翁同龢,不過翁同龢未曾親聞,是聽他轉述,感受又自不同。 「怎麼得了呢?」慈禧太后痛心疾首地,「今年十六了!連《大學》都不能背。明年大婚,接下來就該『親政』了,可是連個摺子都念不斷句!說是說上書房,見書就怕,左右不過磨工夫!這樣子下去,不是回事!總得想個辦法才好。」 「稽察弘德殿」是醇王的差使,因此,遇到兩宮太后垂詢書房功課,恭王總覺得不便多說,只拿眼看著李鴻藻,示意他答奏。 李鴻藻是為皇帝辯護的時候居多,不過說話得有分寸,既不能痛切陳詞,便只有引咎自責。 「按說,皇帝是六歲開蒙,到現在整整十年了。十六歲中舉的都多得很,皇帝怕連『進學』都不能夠。」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你們總說『腹有詩書氣自華』,看皇帝那樣,幾乎連句整話都不會說。讀了十年的書,四位師傅教著,就學成這樣子嗎?」 「兩宮太后聖明!」李鴻藻答道:「皇上天資過人,卻不宜束縛過甚。臣等內心慚惶,莫可名狀,唯有苦苦諫勸。好在天也涼了,目前書房是『整功課』,臣等盡力輔導。伏望兩位皇太后,對皇上也別逼得太緊。」 「天天逼,還是不肯用功,不逼可就更不得了。」慈禧太后又說,「別的都還在其次,不能講折,就是看不懂摺子,試問,那一年才能親政?」 照她的意思,似乎垂簾訓政,著實還要幾年。也許這就是慈禧太后的本心,但也是有隙可乘。如果皇帝婚後還不能親政,言官一定會糾參師傅,十年辛苦,倘或落這樣一個結局,那可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為此,李鴻藻為皇帝授讀「越有聲色」,無奈皇帝不是報以嘻笑,便是鬧意氣,令人無可措手。 因為慈禧太后曾說過,皇帝連「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都背不出來,李鴻藻覺得這話未免過分,皇帝講奏摺有囫圇吞棗的地方,作論時好時壞,往往通篇氣勢,不能貫串,作詩要看詩題,寫景抒情,常有好句,須發揮義理的題目,不免陳腐,甚至不知所云。拿這些歸咎于師傅未曾盡心教導,猶有可說,說是《大學》都背不出來,不免離譜,令人不能甘服。 因此,李鴻藻挑了一天,打算為皇帝溫習《論語》。這是他為皇帝在熱河「避暑山莊」開蒙的一本書。當時皇帝只有六歲,念來琅琅上口,曾邀得先皇喜動顏色,連聲嘉許。倏忽十年,應該愈益精熟,所以先拿這本書作個試驗。 「皇上近來讀《宋史》,總記得趙普在家常念的那本書吧?」 「不是說他『半部論語治天下』嗎?」 「是!《論語》。」李鴻藻從容說道:「『溫故而知新』,臣請皇上默誦一章。」 皇帝一聽這話,便喊:「小李!」 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小李越發得勢,儼然是大總管的派頭,經常伺候皇帝上了書房,便溜到茶房裡去休息,所以此時是一個姓崔的太監,進殿伺候。 「小李呢?」皇帝不高興地問。 「皇上且莫問小李。」李鴻藻對崔太監說:「取《論語》來!」 「是!」崔太監輕聲答應,從書架上把一函《論語》取了來,略略拂拭灰塵,打開封套,把其中的兩本書放在李鴻藻面前。 隨手一翻,是《為政》篇,李鴻藻便指定背這一篇。皇帝茫然不知,就象提起兒時的遊伴那樣,說是怎麼樣的一個小太監,他可以記得起,若問某人是什麼樣子,皇帝就根本無從置答了。 「子曰……,子曰……,」皇帝期期艾艾地,一個字都想不起,甚至提他一個頭,亦都無用。 這一下,李鴻藻的傷心、失望和自愧,並作一副熱淚,流得滿臉都是。 這是皇帝第二次看見師傅哭,第一次是倭仁為恭王所擠,奏請兩宮太后派他在總理衙門行走,固辭不獲,在授讀時,不知怎麼,忽然悲從中來,老淚縱橫,把皇帝嚇一大跳,不知他為何傷心。但這一次李師傅的哭,皇帝卻是瞭解的,內心愧悔,要想一兩句話來安慰,卻不知如何措詞?同時也恨自己,何以開蒙時就念過的書,會肯不出來?因而悄悄把那本《論語》移了過來,要看個究竟。 一眼看到「君子不器」那句話,皇帝突有靈感:「師傅!這句話怎麼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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