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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那是先帝敬重的人。」慈安太后看著右面,用徵詢的語氣說,「給他一個什麼恩典,衝衝喜吧!」

  「也好!」慈禧太后看著恭王問:「你們倒看看,怎麼辦才合適?」

  問到這一層,恭王恰好可以陳奏擬議中的辦法。大學士本以官文為首,他已在正月裡病故,這是個滿缺,該由瑞常以協辦大學士坐升,瑞常空出來的一個缺,照例由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升任,而文祥是在同治六年就已調任吏部,等著拜相,此時順理成章地得了協辦。但是四位元大學士,兩殿兩閣,需要重新安排,官文所遺的文華殿大學士,為殿閣之首,依慣例應該由曾國藩以武英殿大學士改授,但入閣是倭仁在先,科名亦是倭仁早,因此,倭仁以文淵閣改為文華殿,亦未始不可。

  等恭王把這番周折奏明以後,兩宮太后一致認可,以倭仁為文華殿大學士。這是名義上的「首輔」,說到做官,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以復加的高官。但是沖喜沒有能把倭仁沖好,到四月裡假滿,再賞假兩個月,並頒賜人參,這就再無銷假之期了。師傅的恤典,一向優厚,加贈太保,入祀賢良祠,賜諡第一個字自是「文」字,第二個不出大家所料,是理學大臣專享的「端」字。

  這一下又出一個大學士缺,應該由文祥坐升,以他的聖眷,兩宮太后應該早有交代,但一直不提,就知道事情有變化了。

  一打聽,是兩廣總督瑞麟的兒子,刑部主事懷塔布在替他父親活動入閣。瑞麟是內務府管銀庫出身,家資豪富,兩廣總督又是有名的肥缺,加以瑞麟于慈禧太后娘家有恩,文祥已知道爭他不過。果然,等瑞麟為大婚進貢的珍品一到,兩宮太后親臨檢視以後,慈禧太后有話下來了。

  「倭仁的遺缺,該誰補啊?」她這樣問。

  問到這話,即是不願讓文祥升任的明確表示,好在恭王已跟文祥商量過,所以答奏得很漂亮。

  「照規矩,該由文祥升補。」恭王手指著說,「不過文祥已經跟臣說了,受恩深重,不敢再邀非分之榮,而且剛得協辦不久,資望還淺,應該多歷練歷練。倭仁病故,空出來的大學士一缺,請兩位皇太后另簡資深望重的大臣接補。」

  「嗯,嗯!」慈禧太后深為滿意,轉臉向慈安太后問道,「你看,叫瑞麟補,怎麼樣?」

  慈安太后因為瑞麟對「大婚傳辦事件」,相當巴結,表示同意:「講資望,瑞麟也夠了。他是那一年進的軍機?我記得是咸豐三年。」

  「是!」恭王是跟瑞麟一起進軍機的,記得很清楚:「咸豐三年十月裡。」

  「那就叫瑞麟補!」慈禧太后覺得對文祥有疚歉,便看看他說:「你就讓他一步吧!」

  聽得這話,文祥趕緊跪下答道:「聖母皇太后的話說重了,奴才惶恐之至。奴才自覺蒙天恩補了協辦,受恩已經逾分,實在不敢再作非分之想。目前大婚費用浩繁,除了戶部的正項以外,全靠各省督撫感恩圖報,共襄大典。瑞麟時傳諭交辦的活計、洋貨,都能敬慎將事,如期辦妥,為昭激勵,應該讓他補這個缺,兩位皇太后的聖裁極是!」

  「話雖如此,瑞麟到底太便宜了一點。」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問,「你今年五十幾?」

  「奴才今年五十四。」

  「喔!」慈禧太后點點頭說:「那總還可以替朝廷辦二十年的事。」

  這意思是來日方長,不必爭在一時。文祥便又磕頭謝恩。接著慈禧太后談起洋務,連恭王在內,軍機五大臣,倒有四個兼了總理衙門的差使,而事無巨細,盡皆參與的是沈桂芬。文祥是他的薦主,寶鋆在辦理教案那一段期間,深得他的助力,而恭王雖以軍機領袖,照規在御前召對,只有他一個人發言,但近年來凡屬於照例的陳述,都讓他人奏對,所以此時為了培植沈桂芬,不約而同給了他一個在兩宮太后面前顯露才具的機會。

  沈桂芬跟李鴻藻一樣,說話都極有條理,但李鴻藻還不免有正色立朝,直顏犯諫的味道。而沈桂芬則是煦煦然,娓娓然,如巨族管家對女主人回話的那種神態,所以慈禧太后覺得格外動聽。

  首先談教案,他說崇厚到了巴黎,因為法國「內亂」,法皇拿破崙第三為普魯士皇威廉第二所俘虜,竟找不到一個可以接受大清國修好致意的君主。而「法相」仍舊堅持羅叔亞所提出來的要求,由張光藻、劉傑為豐大業及被殺教士、修女抵命,同時要崇厚就在巴黎定議。

  「崇厚告以無權開議。這個答覆很妥當,不過崇厚寫信回來,要總理衙門奏請兩位皇太后准他回國。臣等以為斷斷不可。」沈桂芬接著又說:「法國現已戰敗,自顧不暇,此是國家之福,這一案正好趁此了結。臣等以為崇厚必得在巴黎撐著,一回來就會別生枝節,說不定前功盡棄。」

  「對啊!該這麼辦!」慈禧太后深為滿意。

  接著沈桂芬又面奏直隸總督李鴻章主持交涉的中日商約辦理情形,以及曾國藩與李鴻章會奏的,選取聰穎子弟赴泰西「肄習技藝」一案。依照中美商約,招選幼童,委派刑部主事陳蘭彬和江蘇同知容閎帶領赴美,學習軍政船政。原奏的辦法是由陳、容二人「酌議章程」,經費由江海關洋稅項下,按年指撥,經總理衙門核議章程,請旨辦理。沈桂芬此刻便是面奏章程大要,聽候裁斷。

  「發憤圖強是要緊的,就怕把子弟教壞了!不過,美國總算還好,天津教案沒有夾在裡頭起哄。」慈禧太后想了想又說,「這件案子是早就談過的,曾國藩、李鴻章在洋務上經驗得多,他們這麼提議,總理衙門又說該這麼辦,我們姐妹倆,自然得依。就怕事情還沒有辦,先就自己鬧意氣,象那一年開同文館,惹出多少無謂的是非!現在倭仁也故世了,我不願意再說他什麼,只望大家體諒朝廷,自己委屈一點兒!別盡顧著自己掙名聲,教朝廷為難。」

  這話在李鴻藻聽來,很不是味道,他也象倭仁一樣,絕口不談洋務。」洋務不是不可談,但內如董恂,外如崇厚,仿佛以為中國人生來就該怕洋人,只好把洋人敷衍得不找麻煩,便已盡其辦洋務的能事。而凡有保舉,總理衙門的人,總是優先,各地的海關道,總理衙門更視為禁臠,好象除了他們,就沒有人懂得如何跟洋商收稅?其實不過借機把持而已。這些為清議所不齒的行為,使得李鴻藻看不起辦洋務的人,因而抱定有所不為的宗旨,不沾洋務。當然也就對在洋務上特別巴結的沈桂芬,懷有反感了。

  因此,這天君臣們談得越投機,李鴻藻越如芒刺在背。等退了朝,卻又不得休息,有個應酬非去不可。上年慈禧太后老母,承恩公惠澂夫人病故,開吊那天,方家園車馬喧闐,只有李鴻藻沒有理這回事,慈禧太后為此大不高興。前車之鑒,這一次可不能疏忽了。

  【三十】

  這一次是喜事,醇王府添丁,賀客盈門,熱鬧非凡。醇王已有一個兒子,新生一子雖是行二,但為嫡福晉也是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這在身分上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皇帝的嫡堂弟兄,也是皇帝的嫡親的姨表弟兄,皇帝的堂兄弟很多,而姨表兄弟眼前卻只有這麼一個。

  這個剛降世的皇孫,跟皇帝一樣,應該是「載」字輩,取名第二個字應該是水字旁。宗人府是由醇王府所在地的太平湖得到了啟示,從《康熙字典》裡找了個很特別的「湉」字,取義于左思的《吳都賦》:「澶湉漠而無涯」,照注解,湉是安流之貌,所以杜牧之的詩:「白鷺煙分光的的,微漣風定翠湉湉」,正切「太平湖」的涵義,更合載湉出生地,醇王府槐蔭齋前面那一片紅蓮翠葉,波光如鏡的景致。看起來這位小皇孫是個天恩祖德,享盡榮華,風波不起,安流到頭,有大福分的人。

  這位小皇孫不但天生金枝玉葉,身分尊貴,出世的年月也很好,正趕上醇王聲光日盛之時。他的聲光一直為恭王所掩,近年來先劾惇王管理宗人府攬權自大,其次在天津教案中,主張保護好官和「義民」,為守舊派的正人君子,視為錚錚然的正論。在御前會議中,指責總理衙門辦理對外交涉失體,以及當國者自咸豐十年以來「所備何事」?駸駸然有與恭王分庭抗禮之勢,令人意會到醇王已大非昔比,廟堂之上,獨樹一幟,有他自己的不能不為兩宮太后和恭王、軍機大臣所重視的主張和聲勢了。

  為此,載湉滿月,早就有人倡議祝賀。到了日子,一連宴客三天,由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新補了工部侍郎的榮祿,負提調的全責。榮祿人漂亮,辦事更漂亮,把太平湖畔的一座醇王府,裡裡外外,佈置得如一幅錦繡的圖畫。在原有的戲臺以外,另外又搭了兩座,一座是三慶、四喜兩個班子合演的皮黃,一座是醇王府自己的「小恩榮」科班的戈腔,一座是以「子弟書」為主的雜耍,九城聲色,盡萃於此。因此轟動了大小衙門,各衙門的堂官,自然送禮致賀,一定作座上客。以下就要看人說話了,第一種是南書房、上書房的翰林和翰、詹、科、道中的名士,以及軍機章京,醇王派人先打了招呼:不收禮,但儘管請過來飲酒聽戲。第二種是各衙門的紅司官,來者不拒。此外就得有熟人帶領,才能進得去,不過找個熟人也很容易,所以那三天的醇王府,就象廟市那樣熱鬧。

  當然,賓客因為身分的不同,各有坐處,王公宗室成一起,部院大臣又成一起。這天李鴻藻也到了,以軍機大臣的身分,自是上賓,但他不願夾在寶石頂子和紅頂子當中,特地與一班名士去打交道。

  名士的魁首算是潘祖蔭,再下來就是翁同龢,然後是張之洞、李文田、黃體芳、陳寶琛,汪鳴鑾、吳大澂,還有旗人中的寶廷,正聚在一起,談一個前輩名士龔定庵。

  談龔定庵也算是本地風光。醇王府的舊主是道光年間的貝子奕繪,奕繪的側福晉就是有名的詞人西林太清春,傳說中,與龔定庵有一段孽緣,定庵詩中「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就是這座朱門中的故事。

  「現在有個人,跟定庵倒象。」張之洞問潘祖蔭:「他也是好聽戲的,今天不知來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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