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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李鴻藻擦一擦眼淚,定睛細看,只見皇帝一隻手掩在書上,把「器」字下麵那兩個「口」字遮住,成了「君子不哭」四字,不由得破涕為笑,差一點沒有罵出來:淘氣!

  「皇上聰明天縱,上慰兩宮,下慰萬姓,只在今日痛下決心!」

  皇帝對這位啟蒙的師傅,別有一分敬憚之意,當時便在詞色中表示了「受教」的意思。李鴻藻退出弘德殿又把小李找了來,一面威嚇,一面安撫,恩威並用的目的,是要責成他想法子阻勸皇帝,玩心不可太重.把精神都放在書本上。

  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小李在皇帝左右的地位,顯得更重要了。他雖一心只打算著討皇帝的歡心,但近來慈禧太后為了皇帝的功課不好,一再遷怒到「跟皇帝的人」,挨駡是常事,吃板子也快有分了,於今李師傅又提出嚴重警告,裡外夾攻,不能等閒視之,所以就在這天晚上,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

  「萬歲就算體恤奴才,下功夫把那幾篇書背熟了它,只要萬歲爺咬一咬牙發個狠,奴才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扯淡!」皇帝不悅,「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一早上書房,回來有『引見』的召見,該那兒行禮的行禮,午正又上書房,讀滿書,溫熟書,講摺子,總得到申時過後才能完事。一回宮又要視膳。整天忙得個臭要死,還嫌這嫌那!如今索性連你都來教訓我了!」說著,便是一腳踹了過去。

  小李被踹倒了又爬起來,依然跪在皇帝跟前,「萬歲爺的苦楚,奴才怎麼不知道?」他說,「聖母皇太后萬壽快到了,好歹把這幾天敷衍過去,兩位皇太后誇獎萬歲爺,奴才也有面子,奴才情願此刻挨打挨駡,不願意看聖母皇太后責備萬歲爺!」

  這兩句話把皇帝說得萬般無奈,歎口氣說:「光是背熟了書也沒有用,要逢三逢八能敷衍得過去才行。」

  逢三逢八是作文的日子,一論一詩,由翁同龢出題和批改。詩倒還好,寫景抒情的題目,跟皇帝的性情對路,作論就很難說了,不是空空泛泛,沒個著手之處,就有堯天舜日,典故太多,無法安排。小李也知道,三八之期就是皇帝受熬煎的日子,這時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便悄悄說道:「聽說翁師傅出的題目,都是頭一天想好了,寫在紙片兒上,夾在書裡,書是由他的聽差拿著,奴才想法子把題目早一點兒弄出來,萬歲爺也好有個準備。」

  「這……,」皇帝有點心動,但終於斷然決然地拒絕:「那怎麼可以!這不就象翰詹大考舞弊一樣嗎?不行,還是我當場現做。」

  「那就再好都沒有了。」小李非常見機,「師傅們都誇萬歲爺聰明,只要把心靜下來,什麼事不管,專心對付,一定對付得下來!」

  裡裡外外都是激勵之聲,把皇帝逼得無可逃避,只有照小李的說法,「咬一咬牙發個狠」,專心去啃書本。

  說也奇怪,只一轉念間,難的不覺得難,容易的覺得更容易。這天翁同龢出了一個論題,叫做「禹疏儀狄」,那是出在《戰國策》上的典故:「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絕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題旨極其明白。皇帝靜一靜心,先把古來以酒亡國的帝皇一個個想下來,等想到東漢靈帝,意思便很多了,不必再往下想。

  材料夠了,只看如何安排?這時便想到了《帝鑒圖說》中每一篇所附的論贊,這本書有畫有故事,皇帝從小就喜歡,也背得很熟,把其中談到好酒誤國的幾篇,檢出來看了一下,掩卷細思,很快地有了第一段的意思。就這樣邊想邊做,一段五百字的論文,不過一個多時辰,就脫稿了。

  窗課交到翁同龢那裡,一看便覺驚奇。因為一開頭便覺不凡:「夫旨酒者天之美祿」,欲貶先揚,不但蓄勢,且有曲折,而「天之美祿」這四個字,亦有來歷,出於《宋史》,是宋太祖對王審琦所說的話,皇帝能引史傳成語,雖用典故,卻如白描,見得學力確有長進,翁同龢非常高興。看完這篇「禹疏儀狄」,果然文氣暢順,曲折有致,便密密地加了圈,又寫評語。

  詩題是皇帝早有預備的,最近做過「薊門煙樹」、「瓊島春陰」,一定還是在「燕山八景」中出題目,不脫「太液秋風」、「玉泉垂虹」之類。等出了題目,是做「玉泉垂虹」,限了很寬的「一先」的韻,皇帝毫無困難地交了卷。

  兩本卷子拿回來,有圈有評,頌揚備至。這下皇帝臉上象飛了金一樣,視膳的時候,挺胸抬頭,顧盼自如,不再象平常那樣,畏畏縮縮,總是避著慈禧太后的眼光,深怕她來查問什麼似地。

  慈安太后是最瞭解皇帝心事的,知道他今天一定有說出來很漏臉的事,不讓他說,憋在心裡,自然難受,所以閑閑問道:「今天上了什麼生書啊?」

  「今天不上生書,做論、做詩。」皇帝說,聲音很爽脆,微揚著臉,仿佛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

  「喔,對了,今兒初三。」慈安太后說,「文章做得怎麼樣?

  一定是滿篇兒的『杠子』!」

  「『杠子』倒沒有。」皇帝矜持地說,「略微有幾個圈!」

  「那可難得!」慈安太后故意這樣笑道,「不過我可有點兒不大相信,拿你的文章來我看!」

  於是皇帝便問:「小李呢?」

  只問得這一聲,宮女太監們便遞相傳呼:「叫小李!取萬歲爺做的文章!」

  小李是早就預備好的,捧著皇帝的一論一詩兩篇窗課,得意洋洋地走進殿來,直挺挺往中間一跪,雙手高舉過頂,宮女從他手裡接過詩文稿,呈上膳桌。

  慈安太后一看,喜動顏色,「還真難為他!」她看看在注視的慈禧太后說,「翁師傅很誇了幾句。」接著便把稿子遞回給皇帝:「拿給你娘去看吧!」

  慈禧太后不懂詩,這種議論文的好處,因為奏摺看得太多,連夾縫裡的意思都明白,讀皇帝這篇「禹疏儀狄」,聲調鏗鏘,筆致宛轉,也覺得很高興,但不願過分獎許,怕長了他的驕氣,便淡淡地說道:「長進是有點兒長進了,不過也不怎麼樣!」

  皇帝滿懷希望,以為必有幾句讓他很「過癮」的話可聽,結果是落得「不怎麼樣」四個字的考語,頓時覺得一身的勁都泄了個乾淨,用功竟是枉拋心力!

  ※ ※ ※

  過不了幾天就是慈禧太后的萬壽,因為籌辦大婚正忙,而且明年是她四十整壽,必有一番大大的熱鬧,所以這年為示體恤,並無舉動。話雖如此,福晉、命婦,照常入宮拜夀,由升平署的太監,伺候了一台戲,只少數近支懿親,得以陪侍入座。

  皇帝這兩天比較高興,因為第一,萬壽前後三天不上書房;第二,有了一班遊伴——都是跟他年紀相仿的堂弟兄和至親,惇王的兒子載濂、載漪;恭王的兒子載澂,載瀅;僧王的孫子也是醇王的女婿那爾蘇;榮安公主的額駙苻珍;獨獨不見榮壽公主的額駙,就是「六額駙」景壽的長子志端。

  「怎麼?」皇帝悄悄問小李,「大格格的女婿,怎麼沒有見?」

  「今兒聖母皇太后大喜的日子。」小李單腿下跪答道:「萬歲爺別問這檔子事吧!」

  皇帝既驚且詫:「出了什麼亂子?怎麼沒有聽說?」

  看看不能攔著他不問,小李便即答道:「榮壽公主額駙,病得起不了床了。」

  「啊……」皇帝失聲問道,「什麼病?這麼厲害!」

  「吐血!一吐就是一痰盂。大夫已經不肯開方子了。」

  皇帝聽了,半晌作聲不得,怒然跺一跺腳說:「我跟兩位太后去回,我得去看一看!」

  「使不得,使不得!」小李把另一條腿也跪了下來,亂搖著手說,「沒有這個規矩。萬歲爺一去看了,就非死不可。」

  這個規矩,皇帝也聽說過,懿親重臣病危,皇帝有時親自臨視,這是飾終難遇的榮典,也就表示此人已經死定了。高年大臣還無所謂,志端只有十八歲,他家還抱著萬一的希望,皇帝如果臨視,就象乾隆年間,于敏中蒙御賜陀羅經被那樣,不死也得死!豈不是太傷「六額駙」和榮壽公主的心?「再說,」小李怕皇帝不死心,又加了一句:「都說是癆病,要遠人,兩位皇太后決不能讓萬歲爺去。」

  這就無法了!皇帝想到十八歲的榮壽公主,年輕輕就要守寡,心如刀絞,無論如何也排遣不開。

  「你看看大格格在那兒,我要問問她。」

  「不介!」小李大有難色,「今兒是什麼日子?說得榮壽公主傷了心,哭哭啼啼的,多不合適。」

  「大格格最懂事,我也不會惹她傷心。不要緊,我在重華宮等。你悄悄兒把她去找來。」

  小李無奈,只好這樣轉念,榮壽公主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寵的人,又是姊弟相聚,就算讓上頭知道了,也不是什麼罪過!便答應遵旨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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