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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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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些人則比較說得坦率,而話愈坦率,愈見得此案難辦。他們向孫衣言、袁保慶提出一個難題:張文祥在刑訊之下,據實招供,是湘軍某某人、某某人所指使,說不定還會扯上江南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名字,請問辦是不辦?到時候說不定軍機處會來一道廷寄,轉述密旨,以大局為重,不了了之,則欲求此刻所得的結果,將張文祥比照大逆治罪,或許亦不可得。再有少數人的措詞,更玄妙得叫人無法置答,說是倘或因嚴追指使而激出變故,地方受害,只怕反令公忠體國的馬新貽,在九泉之下不安。這樣,孫、袁二人的執持,反倒是違反死者的本意了。 就這樣川流不息地爭辯著,搞得孫衣言和袁保慶筋疲力竭,六神不安。最後有了結果,認為張文祥的行兇原因,與魁玉、張之萬的審問所得,完全一樣。 供詞已經全部整理好,即將出奏,會審的人照例都該「閱供」具名,表示負責。孫衣言和袁保慶,使出最後一項法寶,拒絕具名。 「這是無法勉強的事。」鄭敦謹苦笑著說,「案子總得要結,只好我跟滌相會銜出奏。反正兇手是張文祥,定擬了『比照謀反叛逆,淩遲處死,並摘心致祭』的罪,對馬端湣也算有了交代了。」 在會銜複奏時,曾國藩特別附了一個夾片,陳明「實無主使別情」。他是個重實踐的人,與那些三天一奏、五天一折,喜歡發議論以見其能的督撫,純然兩路,無事不上奏,所以上奏格外有力,附這樣一個夾片,雖不免「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痕跡,但確有用處,意思是知會軍機,此案到此就算結束,再也問不出別的來了。這樣,倘或還有言官不服,要想翻案,軍機處就會替他擋在前面,設法消弭,不致再別生枝節。 當然,馬新貽的家屬、舊部,還有些秉性正直的人,心有不甘,但也只能發發牢騷,無可作為。朝廷重視此案,兩派欽使,而且對馬新貽的恤典甚厚,總算仁至義盡,這口氣還能叫人咽得下去。至於案子的辦得不徹底,細細想去,也實在有些難處,再加上曾國藩的「面子」,就只有忍氣吞聲。不過孫衣言是個讀書人,有筆在手,可以不爭一時爭千秋,他為馬新貽所撰的墓志銘,秉筆直書:「賊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實,而叛逆遺孽刺殺我大臣,非律所有,宜以經斷用重典,使天下有所畏懼,而獄已具且奏!衣言遂不書『諾』。嗚呼!衣言之所以力爭,亦豈獨為公一人也哉?」 這篇文章一出,外界才知別有隱情,對鄭敦謹的聲名,是個很大的打擊。他本來就有難言的委屈,從結案以後,就杜門不出,欽差在辦案期間,關防是要嚴密的,一到結案,便不妨會客應酬。而魁玉邀游清涼山,曾國藩約在後湖泛舟,鄭敦謹一概辭謝,只傳諭首縣辦差雇船,定在二月初回京覆命。 ※ ※ ※ 於是曾國藩派了一名戈什哈,去送程儀,兩名司官每人一百兩,這在「曾中堂」,出手已經算很闊的了。送鄭敦謹的是二百兩,附了一封曾國藩親筆寫的信,說這筆程儀,是致送同年,不是饋贈欽差,同時表明,絕非公款,是從他個人的薪給中分出來的,請鄭敦謹無論如何不可推卻,否則就是不念交情。 鄭敦謹還是「不念交情」,斷然謝絕。到了二月初六,攜帶隨從,上船回京,一路悶悶不樂,每每終宵長籲短歎。這樣到了清江浦,便得起旱換車北上,新任漕運總督張兆棟把他接到衙門裡去住,留他盤桓數日,鄭敦謹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 不久,從江寧來的消息,鄭敦謹和曾國藩會銜的奏摺,已奉上諭批准,馬新貽「著再加恩,照陣亡例賜恤,並于江甯省城建立專祠,用示篤念藎臣,有加無已至意。」而張文祥也就在上諭到達的第二天伏法,行刑的地點在江寧城北小營,曾國藩親臨監視。兩江總督親蒞刑場,監視正法,是從未有過的事,因而引起許多揣測,說倘非如此,或者會有意想不到的變故,唯有曾國藩親臨坐鎮,才得安然無事。 鄭敦謹又聽到消息,說馬家的報復甚酷,定制了一把刀、一把鉤,交給劊子手作行刑之用。淩遲重刑,數十年難得一見,有人說只「紮八刀」,有點臠割的意思就行了,有人說要用「魚鱗剮」,一片片細切。而張文祥則是介乎其間,用定制的鉤子紮住皮肉往上一拉,快刀割切,鉤一下,割一下,自辰至未,方始完事,張文祥始終不曾出聲。 於是鄭敦謹以一種奇怪的、豁達的聲音對張兆棟說:「我的責任已了!該回去了。」 「春寒料峭,起旱苦得很,何不再玩些日子?」張兆棟說,「反正案子已了,回京覆命就晚些也不要緊。」 「我不回京。」鄭敦謹搖搖頭說,「我回家。」 張兆棟愕然,想了一下說道:「想來老前輩出京時就已請了假,順道回籍掃墓?」 「『田園將蕪胡不歸』!」鄭敦謹朗聲念了這一句,又黯然搖頭:「九陌紅塵,目迷五色,我真的厭倦了。」 張兆棟大為詫異:「老前輩聖眷優隆,老當益壯,著實還有一番桑榆晚景,何以忽有浩然歸去之志?」 「早歸早好。」鄭敦謹說:「滌相是抽身不得,以致于不能克保全名。象我,駑馬戀棧,只恐真如滌相所說的,『名既裂矣,身敗在即!』歸去,歸去!岳麓山下,白頭弟兄,負暄閒話,強似千里奔波來審無頭命案!」 這一說張兆棟才知是為馬新貽一案,受了委屈,先還當他是發發牢騷,解勸了一番,也就丟開了。誰知第二天一早,鄭敦謹親自來跟張兆棟要求,派一名專差為他遞告病的奏摺,同時請張兆棟替他雇一隻官船到長沙,竟真個要辭官回裡了。「老前輩何必?」張兆棟說,「就要告病,等回京複了命再奏請開缺,也還不遲。」 「那就辭不成功了。」鄭敦謹說,「士各有志,老兄成全了我吧!」 說到這話,張兆棟不便再勸,當天就派了專差,為他遞折,接著又傳淮安府首縣的山陽知縣辦差,派了一隻大號官船,床帳衾褥,動用器具,一律新置,作為對這位刑部尚書的敬意。 那兩名司官,自然也要苦勸,而鄭敦謹執意不聽。問他辭官的原因,他答了八個字:「外慚清議,內疚神明。」說唯有辭了官,才能消除對馬新貽和他的家屬,以及孫衣言、袁保慶等人的疚歉之感。 「此案外界閒言閒語很多。大人這樣子一辦,見得朝廷屈法,恐怕上頭會不高興。」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鄭敦謹說,「只怕不高興的不是朝廷,是我們湖南同鄉。然而我也顧不得了!屈法是無奈之事。若以為屈法是顧全大局,以此自寬自解,恬然竊位,豈不愧對職守?」 說到這話,那兩名司官心裡也很難過。原來是打算著辦這件名案可以出一出風頭,就象總理衙門的章京陳欽辦天津教案那樣,雖然費心費力,到底名利雙收。誰知年前沖寒冒雪,吃盡辛苦到江寧,落得這麼個窩囊的結果,除了曾國藩的一百兩程儀以外,什麼也沒有撈到! 於是吃了一頓張兆棟特備的,索然寡味的離筵,水陸異途,各奔前程。鄭敦謹趁一帆東風,過洞庭湖回長沙,兩名司官走旱路回京覆命。一到部就為同事包圍,都要知道鄭尚書辭官的真相。 最後連恭王也知道了,特地傳諭,叫那兩名司官到軍機處去見他,詢向鄭敦謹倦勤的原因,那兩名司官不敢隱瞞,照實答覆。於是恭王也就據實陳奏兩宮太后,因為兩宮太后也覺得事出突然,頗為懷疑,曾經一再問起,恭王不能不奏。 「我說呢,鄭敦謹年紀雖大,精神一向很好,怎麼一下子就告了病。原來其中還有這麼多隱情!」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不過他就是告病,也該回京複了命再說,就這麼擅自回籍,也太說不過去了。」 聽她的語意不滿,恭王怕惹出「交部議處」的話來,會引起各方的揣測,又生是非,因而趕緊為鄭敦謹進言:「這一案,鄭敦謹勞而無功,不免覺得委屈。臣等叫人寫信勸他銷假,請兩位皇太后,暫時不必追究了。」 既然恭王為他乞情,慈禧太后也就算了,「最好讓他銷假。」她說,「不然,面子上不好看。」 這話就算說得很重了,恭王不敢再多說什麼,只答應一聲:「是!」 「倭仁的病,怎麼樣了?」慈安太后問。 「不行了!」恭王微微搖頭,「不過拖日子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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