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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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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衣言和袁保慶是早就到了,在花廳裡陪著鄭敦謹閒談,談的是天津教案。正在相與感歎,國勢太弱,難禦外侮之際,督署派來當差的武巡捕來報,說張文祥已經解到,請欽差升堂。 等坐了堂把張文祥帶了上來,鄭敦謹看他一臉既凶且狡的神色,心裡便有警惕,所以問話極其謹慎,而張文祥其滑無比,遇到緊要關頭,總是閃避不答。那兩名司員因為已經得到指示,也是採取敷衍的態度,一句來一句去,問是問得很熱鬧,卻非問在要害上面。 於是袁保慶開口了,他是問起一通奇異的文件。在馬新貽被刺以前幾天,督署接到一封標明緊急機密的公事,封套上自然蓋著大印,但印文模糊,不知是那個衙門所發?打開來一看,裡面是一張畫,畫的一匹死馬,文案上趕緊叫人逮捕那投文的人,卻已不知去向。這張意示警告的畫,究竟是誰弄的玄虛?袁保慶要問的就是這一點。 照袁保慶想,如果張文祥真的為了私仇,處心積慮,非置馬新貽於死地而後快,則行蹤愈隱密愈好,豈能事先寄這麼一張畫,讓馬新貽好加意防備?這是情理極不通之處。 而且,反過來看,果真馬新貽有過那種不義的行為,則此畫的涵意,在他是「啞子吃餛飩,肚裡有數」,也會特加防範,何致漫不經心,自取其禍? 「王書辦!」袁保慶說:「把那張畫取來!」 王書辦是上元縣的刑房書辦,張文祥一案的卷牘證據,都歸他保管,知道他指的是那張「死馬」的畫,當即取來呈堂。 「張文祥!」袁保慶把那張畫提示犯人:「這張畫你以前見過沒有?」 他問得很詭譎,因為這張畫以前沒有提出來問過,是最近欽差到了江甯,有人突然想起,這張畫來路可疑,特為檢了出來歸案。袁保慶疑心張文祥根本不知其事,但如說了緣由,他必定一口承認,真相就難明瞭。所以故意這樣套他一句,如果張文祥不知就裡,一口回答「不曾見過」,則送畫的自另有人,追出這個人來,就可以知道指使的是誰。 然而他失望了,張文祥看了看答道:「見過的。」 「你在那裡見過?」 「是我送給老馬的。」 「咄!」有個司官拍案叱斥:「豈有此理!你對馬制台,怎麼能用這樣無禮的稱呼?」 張文祥把雙三角眼翻了翻,什麼表示也沒有。 「我問你,這張畫是你親自送到總督衙門的嗎?」袁保慶又問。 「是我自己送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辦?你不想想,這一下有了防備,你還能有僥倖一逞的機會?」 「明人不做暗事!先給他個信,教他小心!」張文祥答非所問地,但仿佛強詞奪理,很難駁詰。 袁保慶也感覺到了,張文祥實在難對付!凡是犯人,或者想脫罪,或者想避重就輕,企求著堂上筆下超生,決不敢胡扯惹問官生氣。而張文祥不同,本性既凶狡,又根本沒有打算活命,若說他有些微畏懼之心,無非怕吃眼前虧,可是堂上定了決不用刑的宗旨,那就連這一絲忌憚都沒有了!因此信口雌黃,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拿他毫無辦法。 好在目的是要追指使的人,袁保慶便不理他那套大言不慚的話,仍舊在那幅畫上追根。 「那麼,這張畫,是你自己畫的?」 「這也沒有了不起,反正一匹『死馬』!」 「哼!」袁保慶冷笑一聲:又喊:「王書辦!」 「喳!」王書辦趨前聽命。 「拿紙筆給他,開去手銬,叫他照樣畫一張!」 王書辦依言照辦,把那張畫鋪在張文祥面前,再取一副筆硯,一張白紙,一一擺好,然後指揮差役開去手銬,把枝筆遞到張文祥手裡。 就在提筆要畫的那一刻,他忽然將筆一丟,搖搖頭說:「我畫它不象!」 袁保慶一聽這話,立即拍案喝道:「說!這張畫是誰畫的?」 突如其來地這一聲,大家都嚇一跳,張文祥仿佛也是一驚,愣了一下,立即恢復正常,很隨便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誰畫的。」 「這一說,是個什麼人交給你的。是不是?」 旁敲側擊地套了半天,終於把意向說明白了,袁保慶是在套問指使的人。張文祥卻是仿佛早就看出他的用意,不慌不忙地答道:「也沒有什麼人交給我。」 「那麼,這張畫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袁保慶連連擊桌:「說,說!」 張文祥絲毫不為所動,「倒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說,「是我在地上撿到的,想起正好寄給他,當個口信,便這麼做了!」 這樣回答,跡近戲侮,袁保慶大怒,「好刁惡的東西,真正十惡不赦!」急怒之下,不暇考慮地下令:「看大刑!」 大刑就是夾棍,看看三根木梃,幾條繩子,卻不知多少好漢過不了這一關。鄭敦謹也是不主張對張文祥用刑的,此時便想開口阻止,卻讓一名司官用眼色阻止住了。鄭敦謹也明白,一說阻攔的話,便是當眾糾正了袁保慶,逢他盛怒之際,說不定拂袖而起,甚至即時出言頂撞,豈非大失體統?好在那司官既有眼色遞過來,自然必有打消他這個命令的辦法,且等著看! 上元縣的差役無不明白,張文祥決不會上刑,簇新的刑具是欽差審問,照例定制,不過擺擺樣子而已。此時看見欽差不作聲,而袁道台的面子不能不顧,於是響亮地應一聲:「喳!」身子卻站在那裡不動。 袁保慶越發惱怒,剛要出言責備,只聽一名司官——是向鄭敦謹使眼色的那個人,拉開嗓子喊道:「來啊!拉下去打!」 「喳!」差役們又是響亮地答應。 「問得太久了,」那人趕緊轉臉向鄭敦謹說,「請大人暫且退堂休息吧!」 鄭敦謹出了翰林院就當刑部主事,這些問案的「過門」,無不深悉,因而一面起身,一面向袁保慶和孫衣言看了看說:「兩位老兄請花廳坐吧,這裡讓他們去料理。」 經過這一番周折,袁保慶怒氣稍平,方始領悟到那司官是替他圓面子的手法,可想而知的,張文祥也決不會「拉下去打」。 等他們回到花廳,兩名司官接著也到了,擦臉喝茶抽水煙,亂過一陣,在等候開飯的那段休息的時間內,少不得又要談到案情。 「鄭大人!」這回是孫衣言先說話,「今日一審,洞若觀火。張文祥雖奸狡無比,但別有所恃者在,倘無所倚恃,就不致於如此頑惡!」 「喔,倒要請教,所恃者何?」 「所恃者,堂上不用刑!」孫衣言說,「鄭大人兩綰秋曹,律例自然精通,倒要請教鄭大人,如何才能教張文祥吐實?」 「說起來我是三進刑部,不止兩綰秋曹。」鄭敦謹說:「大清律例嘛,如今年紀大了,只怕記不周全,三十年前剛分部的時候,背得極熟。教犯人吐實,自然也有辦法,無奈不能用!」 「想來鄭大人是指的刑訊之制。」孫衣言特為搶在他前面說:「凡命案重案,男子許用夾棍,女子許用拶指,這是律有明文的。」 「不錯,律有明文。」鄭敦謹答道,「然而仍舊不能用。這個犯人在堂上的情形,老兄已經親見,刑用得輕了,熬刑不供,無濟於事,用得重了,怕有瘐斃的情事出現,那時我擔處分是小事,不能明正典刑,豈非更對不起馬端湣?」 「在法言法。」袁保慶幫著爭辯,「夾棍既為律之所許,自然應當用,用過了無濟於事,事後就無遺憾了。」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鄭敦謹搖著頭說:「『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倘或誣服,隨意供出幾個人來,說是幕後指使,請問,又將為之何?」 「自然依法傳訊。」 「傳訊不承,難道又用刑求?」 「未曾傳訊,安知其不承?」 兩個人針鋒相對,展開激辯,一場舌戰無結果而散,反倒耽誤了這天的審問。到第二天,接得消息,說有一營新兵,因為長官苛虐,有嘩變之虞,袁保慶不能不親自去料理,剩下孫衣言一個人參加會審,自更不發生作用。而從這天審過以後,鄭敦謹又鬧病,中間停了幾天。事實上審與不審,幾無區別,孫、袁二人,爭既爭不過,鬧亦鬧不起來,照例陪坐而一籌莫展,以致變得視會審為一大苦事。 在此期間,有好些人來遊說解勸,多雲張文祥死既不怕,便無所畏,刑訊之下,倘或任意胡攀,使得案子拖下來不能早結,則各種離奇的謠言,將會層出不窮,愈傳愈盛,使得馬新貽的清譽,更受玷辱。倘或張文祥竟死在獄中,則成千古疑案,越發對馬新貽的聲名不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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