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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慈禧太后細看西面那一班從領頭的惇王,到末尾的翁同龢的臉色,知道自己這兩句話把他們「鎮」住了,於是又用緩和的聲音說:「皇帝還沒有成年,諸事要從長計議,你們都是國家的重臣、近臣,休戚相關,跟外頭不一樣,總得要擱下成見,多替國家著想。」

  醇王是主戰的一方,既無徹底滅洋人的長策,就不敢再多說。軍機和總理衙門,除了李鴻藻以外,是主和的一方,聽出慈禧太后暗中支持的意思,便不必再多說。彼此沉默之下,作為清議領袖的倭仁,就不能不發言了。

  「臣愚昧,」他說,「張光藻、劉傑兩員,既然官聲甚好,不宜加罪。」

  「是的,不宜加罪。」瑞常和朱鳳標同聲附和。

  因為這三個人的位高望重,寶鋆等人不便說話,只有恭王起而相駁,但他病後虛弱,無力多言,只說得一句:「不依曾國藩所請,此案不能善了。」

  於是又出現了僵持不下的沉默,翁同龢覺得這是個給自己講話的機會,便提高了聲音說道:「臣有愚見。曾國藩所請兩事,皆天下人心所系,亦是國法是非所系。請再申問曾國藩,洋人此後如無別項要求,尚可曲從,倘無把握,則宜從緩。似乎不必在倉促間定議。」

  這是折中的論調,也合乎慈禧太后「從長計議」的指示。在主戰的一方,認為不得已而求其次,至少該這麼辦,而主和的一方,覺得以此作為讓步的表示,亦未始不可。只有一個董恂,聽得翁同龢的話,心裡就冒火。

  董恂久為清議所指摘,而他亦對朝士抱著極深的反感,最使他痛恨的是替他安上一個「董太師」的外號,臣子擬于董卓,如在雍正、乾隆朝,憑這個外號,就可斷送一輩子的功名富貴。因此,他總認為那些以講學問務聲氣的名流,徒尚空言,不負責任,所發的議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眼前的翁同龢就是。曾國藩的摺子,或准或不准,可否之間只憑慈禧太后一句話就可裁決,反對的人雖多,但上有慈禧、下有恭王,仍可如願以償,不想翁同龢節外生枝,要搞亂了垂成之局,豈不可恨?

  於是,他抬臉沖著翁同龢說道:「這時候天津不知道是什麼局面?那裡容得你往來問答?」這句衝口而出的話,成了危言聳聽,兩宮太后首先就悚然心驚。董恂的意思中是表示,即在這廟堂籌議大計之時,也許大沽口的外國兵船,就已經在開炮了。戰端既然隨時可啟,往來問答,稽延時日,以致誤了大事。這一下原來以為翁同龢有道理的,便覺得他的話亦不免迂腐了。

  於是慈安太后微喟著說:「有僧王在,他的馬隊,還可以把洋人擋一擋。現在,也還得要調一支兵進京保護才好。」

  「是!」恭王答道,「臣等商議,預備再調駐張秋的銘軍九千人入京。等商議好了,請旨辦理。」

  「李鴻章呢?」慈安太后又問,「他此刻在什麼地方,這件案子,他怎麼個說法?」

  「李鴻章此刻在潼關。他給臣寫信,也說『斷乎不可用兵』,只能跟洋人『一味軟磨』。」

  惇王聽得這一說,算一算督撫中預備開仗的,只有一個丁寶楨,但「東軍」全靠一個總兵王心安,那兩三千人要拿曹州一帶的土匪,根本就不能調進京。看樣子已非得依從曾國藩的意思不可,那就只有在「討價還價」上打主意,因而接著恭王的話說:「曾國藩所請辦地方官、緝凶這兩件事,既不得不從,那麼,中國人迷拐孩子,也不能不嚴辦。」此又是董恂出的主意,認為嚴拿拐子,刺激洋人,應該從寬,所以惇王這麼說。

  這一說勾起了醇王的牢騷,發了好大一篇議論,說素日無備,而臨事則以「無可如何」四字塞責,從咸豐十年以來,試問「所備何事」?這是指責當國十年的恭王。說到最後,他亦是「無可如何」,只好在文字上要求了,「此次綸音,如果仍有措詞失體之處,」他很起勁地說:「臣等仍當糾正。」

  慈禧太后點點頭,看著恭王說道:「那種『大清仇人』什麼的,是有點兒不象話!」

  「是!」恭王病後體力不支,急於完事,便敷衍著醇王說:「軍機擬旨如有不妥之處,醇王等人儘管糾彈,臣等虛心接受。」

  恭王這樣給面子,醇王不便再發牢騷,於是御前會議到此結束。時間太長,無不汗透重衣,上了年紀的倭仁等人,甚至因為跪得太久,站不起來,得要太監來攙扶。

  雖然如此,卻還不能回家,都在朝房裡等著看軍機處所擬的旨稿,如有與廷議不符之處,象醇王所說的,「倘有措詞失體之處」,便可當時「糾正」。

  軍機章京的筆下都快,但這天擬旨,要把群臣所發,面奉裁可的意見,都包括進去,而遣詞用字的多寡輕重,與發言者的名位又有關連,因此斟酌損益,費了三個鐘頭,才把兩道明發、兩道廷寄的稿子擬好,邀請大家去看。

  兩道明發,是摘敘曾國藩的原折,為洋人辯解「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說,多屬虛妄」,以及遣責天津地方官辦事不力,革職查辦。兩道廷寄,一道分寄沿海各省督撫,嚴密戒備;一道專寄曾國藩,指示大計,自然最關緊要,所以大都爭著先看這一件,只見寫的是:

  「曾國藩、崇厚查明天津滋事大概情形一折;另片奏請將天津府縣革職治罪等語,已均照所請明降諭旨宣示矣。曾國藩等此次陳奏各節,固為消弭釁端,委屈求全起見;惟洋人詭譎性成,得步進步,若事事遂其所求,將來何所底止?是欲弭釁而仍不免啟釁也。該督等現給該使照會,於緝凶、修堂等事,均已力為應允,想該使自不至再生異詞。此後如洋人仍有要脅恫嚇之語,曾國藩務當力持正論,據理駁斥,庶可以折敵焰而張國維。至豫備不虞,尤為目前至急之務。曾國藩已委記名臬司丁壽昌署理天津道篆,其駐紮張秋之兵,自應調紮附近要隘,以壯聲威。李鴻章已於五月十六日馳抵潼關,所部郭松林等軍亦已先後抵陝,此時竄陝亂民,屢經官軍剿敗,其焰漸衰,若移緩就急,調赴畿疆,似較得力。著曾國藩斟酌情形,趕緊複奏,再降諭旨。日來辦理情形若何?能否迅就了結,並著隨時馳奏。總之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曾國藩總當體察人情向背,全域通籌,使民心允服,始能中外相安。沿江沿海各督撫,本日已有寄諭令其嚴行戒備。陳國瑞當時是否在場?到津後即可質明虛實,已令神機營飭令該提督赴津聽候曾國藩查問矣。將此由五百里各密諭知之。欽此。」

  這道廷寄,實際上照曾國藩及總理衙門的意思辦理,而表面上對主戰一方重視民心的議論,亦已完全採納,所以大家都沒有什麼話說。

  再看那兩道明發上諭,摘引曾國藩的原奏,文氣不順,近乎支離。翁同龢心裡在想,如果照此明發,一定會引起指摘,還得重新斟酌。但看看窗外日色,已經偏西,還要清稿,還要「請起」,面奉兩宮太后認可,時間局促,決無再細作推敲的工夫,因而也就一忍了事。

  等恭王入見,又費了三刻工夫,才算妥帖,廷寄即刻飛遞,明發由倭仁帶回內閣去處理。出宮時刻,已快下鑰,卻有一騎快馬,飛奔而來,天津的折差,遞來崇厚的一個摺子,說是曾國藩病重,請另簡大臣赴津主持。

  ※ ※ ※

  曾國藩的病是又重了些,但神明不衰,未到臥床不起,無法治公的地步。就是病勢增重,也是受崇厚所逼,而間接是受英國公使威妥瑪所逼。

  當教堂被焚之初,英國駐天津的領事李蔚海,就聯絡各國領事,組織了一支「自衛隊」,名為保僑,其實是有意要反襯出中國官府不能維持地方。及至羅叔亞到天津,老奸巨猾的威妥瑪自告奮勇,陪著他同行,在幕後全力煽動。起先是提出拿天津府縣及陳國瑞抵命的要求,以後又透露口風,賠償損失最少得數百萬銀子,殺人放火的兇手,至少要正法三、四百名。上海來的《申報》又載著英國人的議論,說是必須用武,儆戒中國官民。同時崇厚打聽到,羅叔亞不僅每天與法國水師提督會商,而且已有兩千洋兵開到,大沽口和煙臺的外國兵船,亦日有增加。

  這些消息把崇厚嚇得膽戰心驚,萬一開仗,朝廷主戰的一派得行其志,那時追究責任,第一個就會把他殺掉,至少也是充軍的罪名。這是不可避免的,兵敗議和,則殺主戰的大臣,和議決裂,不惜一戰,則必殺主和最力的人來激勵士氣民心。為此,他一天幾次去見曾國藩,反復申說,必須答應羅叔亞在照會中所提出的要求,否則大禍就在眼前。

  曾國藩撤張光藻、劉傑的職,奏請治罪,已覺內疚神明,痛悔不止,如何再肯聽崇厚的話?最後被逼不過,他半真半假地表示了態度。

  「洋人亦須適可而止。」曾國藩依然保持著他那平靜舒緩的語聲,「莫以為我立意不開釁,便是怕事不設防!我已密調各路軍隊到津,軍械由上海製造局航海趕運,軍糧呢,福建採辦的兩萬石米,可以奏請截留。真的逼得人不得過,也就只好跟他周旋了。」

  崇厚驚愕莫名,「中堂,」他囁嚅著說,「我竟不知有這些部署!」

  「現在你知道了。」曾國藩閉眼捋須,接著又說:「我自募勇剿賊以來,此身早已許國。幸賴聖祚綿長,將士用命,蕩平巨寇,百戰名將,如今凋零雖多,也還有李少荃、左季高、彭雪琴、楊厚庵,那個不是念切時艱,心存君國?就算我衰病交侵,不久人世,繼起亦複有人,不見得跟洋人打都不能打!」

  這番話一說,崇厚無法再談得下去,而且心裡驚疑不止,他無法判斷曾國藩的話,是真是假?他也知道,曾國藩處事一向慎密,又有一班極能幹的幕友,暗中調兵遣將,非無可能。看這樣子,說不定曾國藩眼前的一意主和只是緩兵之計,等軍隊開到,又是一樣說法,那就非把大局搞決裂了不可!

  這樣一想,他覺得曾國藩在天津,有害無益,苦於無法把他請走。誰知事有湊巧,曾國藩因為崇厚一味媚敵,逼人太甚,心境大為不快,眩暈的毛病越發嚴重,以致當客嘔吐,臥倒在床。崇厚靈機一動,趁此機會,飛奏曾國藩病重,不能任事。這是非常不禮貌的舉動,但照崇厚的想法,這一來不但是救他自己,也是救了曾國藩,讓他能把一副千斤重擔卸下來,回保定安心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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