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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轉念到此,曾國藩眩暈的毛病又發作了,只覺得天旋地轉,頭重腳輕,趕緊扶著桌子,摸索到床上躺下。

  於是多少年來的感觸,又梗塞在他心頭了,一切不如人,說什麼都是空話,唯有忍辱負重,奮發圖強。接著便想起洪楊平定以來的諸般新政,沈葆楨所經理的福建船政,規模龐大的上海製造局,京師的同文館等等,總算是可以安慰的一些成就。

  就因為有這些成就,曾國藩越覺得非和不可,此時忍辱,將來才有報仇雪恥的機會,否則剛創下的一點基礎,浪擲在戰火之中,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起爐灶?于此可知,自己立意不與法國開釁的宗旨,真正是萬不可移。如今只要挺得下來,任何犧牲,在所不惜。

  因此,當第二天崇厚又來談天津道、府、縣一概撤任,聽候查辦這件事,他居然同意了。決定委記名臬司丁壽昌署理天津道,府、縣兩缺,由崇厚保舉一個姓馬、一個姓蕭的署理,據說這兩個人對天津地方,極其熟悉,辦理緝凶,非此兩人不可,曾國藩也同意了。

  他和崇厚會銜的奏摺尚未到京,總理衙門已經接到法國公使提出強硬照會,以及羅叔亞在天津與他們的水師提督頻頻會商的消息,看樣子戰端隨時可起。寶鋆急得食不下嚥,只怨自己運氣不好,偏偏恭王和文祥都在病假的當兒,出現了這麼棘手的局勢,而且軍機上三個人還不能協力同心。李鴻藻力主「民心不可失」之說,他後面有醇王和清議的支持,發言頗有力量。看來撫局難成,戰火要起,這副千斤重擔,怎麼挑得下來?

  「我也知道,這副擔子你挑不下來。」慈禧太后聽得寶鋆的陳奏,斷然作了處置:「現在只有一面催文祥趕快銷假,一面讓恭王進宮來看摺子,國家到了這個地步,他不能不力疾從公。」

  以私人的交誼,寶鋆不忍把這副重擔放在病骨支離的恭王肩上,但情勢所迫,無可奈何,只得遵旨傳諭。

  「鬧教案不想鬧成這個樣子!」慈禧太后神色抑鬱地說:「這一陣子,我們姊妹愁得都睡不著覺,打是不能打,民心也要緊,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總得有人切切實實出個主意才好。不知道各省是什麼個意思?」

  「丁日昌給奴才來信說,總宜保全和局為是。」

  寶鋆的話一完,李鴻藻接口便說:「丁寶楨也給臣來信,其中有兩句話,臣請上達聖聽。」接著,他用極清朗的讀書的調子念道:「倘或其曲在彼,釁非我開,則用兵亦意中之事。」

  這江蘇、山東的兩丁,是巡撫中頂尖兒的人物,寶鋆和李鴻藻針鋒相對,各引以為重,於是第三者的沈桂芬說話了。

  「現在就是先要辨個是非曲直。曾國藩的頭一個摺子,已經說得很明白。以臣愚見,局中人見聞較切,這一案既已責成曾國藩查辦,不能不多聽聽他的意見。」

  這番話看來平淡無奇,其實是放了李鴻藻一枝冷箭。李鴻藻也跟倭仁一樣,雖受命在總理衙門行走,卻從未視過事,「局中人見聞較切」就是指他身在局外,不足與言洋務。總理衙門的大臣都跟李鴻藻格格不入,只是沈桂芬秉性以陰柔出名,不似董恂那樣近乎粗鄙,所以他跟李鴻藻的暗鬥,不為人所注意。

  三個軍機大臣,寶鋆、沈桂芬站在一邊,自然占了上風。同時李鴻藻也不是不瞭解局勢的人,他並不主戰,只是覺得有責任為「義民」說話而已,話說過了,責任就盡過了,所以明知沈桂芬話中有刺,隱忍不言。

  只要不抬杠,兩宮太后都樂意他們多說話,於是慈禧太后便又問起朝中和民間對此事的看法,大致慷慨激昂的居多,敢替洋人說話的甚少。這對兩宮太后來說,多少是一種安慰。

  但等曾國藩和崇厚會銜的奏摺一到京,這份安慰便變成極沉重的負擔了。奏摺中為洋人雪冤,指出「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說,多屬虛誣」,列陳所以「致疑」的原因五點,奏請「佈告天下,咸使聞知,一以雪洋人之冤,一以解士民之惑」,這已經是要從長計議的事,又要將天津道、府、縣三員撤任查辦,以及派兵彈壓,並俟「民氣稍定,即行緝凶」,那就決不能輕許了。

  不許怎麼樣?寶鋆和董恂不知說過多少遍了,不依洋人,就會開仗。是和是戰,兩宮太后無法作任何決定,慈禧太后還覺得這事也不能只聽少數人的意見,於是召見病起第一天進宮看折的恭王和軍機大臣,面諭召集御前會議。

  ※ ※ ※

  養心殿地方太小,太后又不能出臨外朝,決定在乾清宮西暖閣集會。奉召的一共十九個人,區分為四個部分,第一是親貴,惇王和孚王。第二是重臣,官文、瑞常、朱鳳標、倭仁四相,以及恭王為首的軍機四大臣。第三是近臣,御前大臣醇王、景壽、伯彥訥謨詁,弘德殿行走的將相,翁同龢、桂清、廣壽。第四是掌管洋務的總理大臣,董恂、毛昶熙。除了孚王以外,其餘十八個人都在近午時分到了乾清宮,由惇王帶班,進殿行禮。軍機大臣和總理大臣跪在東邊,其餘的跪在西邊。

  乾清宮是天子的正寢,在康熙以前,皇帝臨軒聽政,歲時受賀賜宴,以及日常召見臣工,都在這裡,是內廷中規制最宏偉的一座宮殿,廣九楹、深五楹,象徵「九五之尊」。中間三楹設寶座,楣間有塊順治御筆的匾:「正大光明」。自從康熙末年鬧出「奪嫡」糾紛以後,從雍正開始,廢除了立儲的制度,皇位的繼承,由皇帝御筆書名,錦盒密封,這個錦盒就藏在「宮中最高之處」的「正大光明」匾額後面。

  左面三楹為東暖閣,原名「抑齋」,自從高宗因為得了絕世奇珍王羲之父子的三通帖,珍藏在此,所以又題名為「三希堂」,右面三楹就是西暖閣,題名「溫室」,高懸高宗禦制的一篇「乾清宮銘」。其時正當全盛,高宗又享大年,所以銘中最後一段是這樣六句話:「五福敷錫,萬國咸寧,敢恃崇居,惴惴矜矜,益慎體乾,惟皇永清。」現在,兩宮太后及十五歲的皇帝,就是坐在這篇銘文之下,為了「一國不寧」,召見「惴惴矜」的親貴重臣。

  分班行了禮,所有的太監都奉命退出殿外,這時慈禧太后才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天津的教案,沒有想到鬧得這麼厲害!現在法國人蠻得很。曾國藩的摺子,想來你們都在軍機處看過了,要辦地方官,要拿殺洋人的百姓,這件事該怎麼辦?我們姊妹倆想不出主意,所以找大家來商量,有話,你們儘管說!」

  這樣的場合,第一個說話的應該是惇王,他是早就預備好了的,片刻沉默以後,開始發言:「曾國藩不是不講理,不體恤下屬的人,他這個摺子,也是大不得已。不過民為邦本,民心一失則天下解體。所以這件事要慎重。」

  這幾句話說了等於沒有說。在他肩下的醇王就不同了,一開口就顯得很激動,「民心宜順!」他大聲說道,「天津的地方官也沒有罪,張光藻跟劉傑,平時的官聲很不錯,他們當然不能偏袒教民,討洋人的好。事情鬧開來,全怪那個豐大業太野蠻,拿槍就打,這還成話嗎?如果說中國的使臣,在他們法國也是這樣子蠻不講理,槍擊職官,不也一樣要犯眾怒嗎?至於陳國瑞路過天津,說了幾句嘉許義民的話,正見得他忠勇性成。在法國看,他們有罪,在中國看,何罪之有?他們的罪,是總理衙門給安上的,咱們自己還在查辦,總理衙門倒先替天津的義民認了罪的。給法國公使的照會,說什麼天津的『舉事者』,等於我『大清仇人』,這種措詞太失體了!還有人說,天津的百姓,無緣無故殺法國人,不過借此搶劫擄掠。誣責義民,于心何安?」

  那段話是寶鋆說的,他不能不申辯:「啟奏兩位太後跟皇上,七爺的責備,奴才不能受!燒教堂的時候,有人大搶特搶,是有案可稽的。」

  「趁火打劫,總是有的。」慈禧太后為他們排解,「這一層,現在不必再提了。」

  「臣有申辯。」董恂接口高喊。

  「好!你說吧!」慈禧太后告誡:「就事論事,別鬧意氣。」

  「是!」董恂用含冤負屈的聲音答道:「臣等奉旨與洋人交涉,事事以宗社為重。洋人脾氣多很壞,臣等受氣也不是受了一天,局外人不諒,嬉笑怒駡的也很多,臣等總想著受辱負重四個字,能夠為朝廷『求全』,自己『委屈』一點兒,算不了什麼。這一次教案,原是相激而成,如果地方官實心為國,知道現在還不是可以跟洋人開釁的時候,平日多加化導,就不致于教民相仇。老百姓也應該體諒國家,平長毛、滅撚匪,現在陝甘還在用兵,國力凋敝。明明惹不起洋人而偏要惹他,惹出這樣一個局面,不就等於跟大清為仇?」

  董恂一口氣說下來,上了年紀,不免氣喘,所以得停一停,而醇王不容他往下再說,接口便駁:「說百姓與朝廷為仇,是斷斷不會有的事!這話在自己都不能說,何況說給洋人,形諸文字?試問,洋人誤信百姓與我大清為仇,不更以為朝廷孤立無援,越發得寸進尺,沒有個完結?求和反不得和,不但失體,而且失策!」

  「原是說委屈求全。」董恂的再度辯解,就顯得有些軟弱了,「措詞當然要不同些。」

  「怎麼個不同?」

  看醇王咄咄逼人的神態,慈禧太后心想,倘或引出主戰的論調來,今日一會,便難收場了,得要想個辦法,先教大家死了不惜一戰的那條心,專就「撫局」上去研究,如何能夠議和而不太吃虧才是正辦。因此,她搖一搖手:「不必在這些細故上爭執。」接著,擺出不勝悲憤的神情說道:「道光、咸豐兩朝,咱們中國都吃了大虧,洋人是咱們的世仇,你們如果能想一條計策,把洋人滅掉,我們姊妹倆就死也甘心!」

  這番話說得群臣動容,都覺得語氣嚴重,不敢輕易奏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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