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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意思是暗示他,地方上的事,不必過問。

  但不用放告,已有無數稟狀,遞到行轅,另外還有許多在籍官員,以縉紳的身分,送來條陳說帖。曾國藩不敢輕忽,請幕友們一件一件念給他聽,有的建議憑藉天津百姓的義憤,盡驅洋人出大沽口;有的認為應該聯絡俄、英、美三國,專攻法國;有的痛斥崇厚,請曾國藩上奏嚴劾,以伸民意;還有的大聲疾呼,速調兵勇入衛,以為應敵之師。總而言之一句話:都要跟洋人開仗。

  「民氣如此,著實可慮。」曾國藩憂心忡忡地說,「我看要出張佈告。」

  幕友們都不肯輕易發言,因為都覺得這張佈告很難措詞,既不能獎其忠義,又不能責以不是,頗難有兩全之計,倒不如不出為妙。

  「中堂!」錢鼎銘提醒他說,「醇王六月初一上了個摺子,陳奏『思患豫防,培植邦本』四條,第一條一開頭就說:『津民宜加拊循,勿加誅戮,以鼓其奮發之志』,我連日也接到京裡的信,指肇事的人,『捍衛官長,堪稱義民』,清議如此,中堂不可不顧。」

  「我寧可得罪于清議,不敢貽憂于君父!」曾國藩的語聲平靜,意志卻顯得極堅決,「如今是山雨欲來的局勢!洋人只講利益,不講是非,兵力愈多,挾制愈甚。今天他在大沽口,只有兩條兵船,凡事還好說話,如果他從別處再調來幾條,有恃無恐,則已有的成議,一定藉故推翻,別生枝節。所以交涉愈早了結愈妙,要想早了結,就不能不自己先壓一壓,才能息事寧人。我這番苦心,亦不求人諒,但求能為國家免禍。只是,唉!」他搖一搖頭,不肯再說下去了。

  「我看這樣,」錢鼎銘提出一個折衷的建議,「請中堂再派定幾位承審委員,盡三兩日之力,務必先把迷拐幼孩,挖眼剖心的真相弄清楚,再談其他。」

  大家也都認為先問案情,後出佈告,措詞的輕重分寸之間,比較有把握,力勸曾國藩接納錢鼎銘的建議,他也就答應了。

  在錢鼎銘主持之下,派出候補州縣官當承審委員,事實真相,很快地明瞭了。挖眼剖心之說,純粹是因為不瞭解教堂內部的情形而起的誤會。譬如教堂裡面有堆放雜物的地窖,天津人不知道洋式房屋本有此規制,只拿《水滸》上描寫黑店的情形來比附,以為那就是開膛破肚的地方。至於被「義民」所釋放的一百五十多小孩,傳訊他們的親屬,亦都供稱自願送堂收養,並非迷拐。

  倒是慈仁堂的司事王三和教民安三,確有可疑,但供詞反復莫衷一是。曾國藩為了怕法國人疑心中國官府鍛煉成獄,決定先押起來再說,同時親自擬一張佈告,刻印了幾十份,以「欽派太子太保雙眼花翎武英殿大學士直隸總督世襲一等毅勇侯曾」的銜頭,蓋上紫泥關防,實貼城廂內外,通衢鬧區。

  佈告中宣佈朝廷懷柔外國,息事安民的本意,對天津「義民」,不但沒有一句嘉獎的話,而且看來官腔打得十足:「嚴戒滋事!」

  這一下天津的紳士百姓,大失所望。他們本就不相信沒有挖眼剖心及迷拐小孩的事,並對王三和安三的被押監候訊,認為是袒護法國人的表示,再看了這張佈告,越發憤懣驚詫,都說想不到曾侯跟崇厚沒有什麼分別!

  消息傳到京中,自不為清議所容,紛紛上疏,都以「民心向背」作立論根本,比較平正通達的一派,亦有「和局固宜保全,民心未可稍失」的話,認為應該部署海防,免得萬一決裂無所措手。

  這時法、英、美、俄、比、西和普魯士七國駐華公使,已經聯名向總理衙門提出抗議的照會,同時法國與英國的兵船,紛紛集中天津大沽口和山東煙臺兩地,形勢極為緊張。而總理衙門夾在洋人與清議之間,左右不敢得罪,唯有採取敷衍的辦法。羅叔亞看著不是路數,親自跑到天津來跟曾國藩直接交涉。京裡的空氣不利和談,到了天津更不利,辦叔亞觸目所及,都是仇視的眼光。相反地,亦有媚外的教民,到他那裡去密控哭訴,這一下,羅叔亞的態度便更加不同了。

  他去看曾國藩,提出四個要求:賠修教堂、埋葬豐大業、查辦地方官、懲辦兇手。前兩個條件,曾國藩一口答應,懲辦兇手,亦可同意,至於查辦地方官,先要查明地方官是否失職才談得到。

  等羅叔亞辭出不久,崇厚急急忙忙趕了來,一見曾國藩的面,便氣急敗壞地說:「壞了,壞了!洋人要大起波瀾了!」

  曾國藩和他的幕友們,無不詫異,及至崇厚轉述了羅叔亞的話,更覺詫異。羅叔亞認為這一次的教案,是出於天津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和路過天津的記名提督陳國瑞所主使,因此要求以這三個人抵命。「這成什麼話?」一向喜怒不現於形色的曾國藩,使勁擺頭,「萬萬不可!」

  崇厚也知道羅叔亞的要求,過分無禮,是再也辦不到的事,但他也決不能因為曾國藩的峻拒,便偃旗息鼓。好在他原是打了主意來的,只是本來想用個「晴天霹靂」把曾國藩嚇倒,然後迂回曲折,水到渠成地引出最後的一句話,此刻看看嚇不倒曾國藩,就唯有開門見山,直抉本題了。

  「崇大人!」在座的錢鼎銘,有意要讓他心煩,「你可別忘了,陳國瑞現在神機營當差,是醇王的愛將,無憑無據的事,得罪醇王犯不著!」

  「我又何嘗願意得罪親貴。實在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是不錯的,大家都聽說當豐大業斃命時,路過天津的陳國瑞,不無煽動的情事。民間又紛紛謠言,說法國人迷拐小孩挖下來的眼睛有一壇之多,已經讓陳國瑞帶進京去了。照羅叔亞的調查,這就是陳國瑞自己傳播的謠言,以誣陷為煽惑,所以要他抵命。

  「抵命的話,羅叔亞不是說說的,真有那麼個想法。中堂,我看,我們得先站穩腳步,好封他的嘴。」

  「喔!」曾國藩說:「站穩腳步這話我要聽。我們的腳步是如何站法,他的嘴是如何封法?」

  「不必等他提出正式照會,我們自己先辦。地方釀成如此巨案,到底是因為地方官不能化導于平時,防患於未然。拿道、府、縣先撤任,聽候查辦,亦是情真罪當的事。」

  曾國藩不斷搖頭:「我雖不惜得罪清議,這樣的事也還不敢做。」

  「中堂……」

  「地翁!」曾國藩打斷他的話說,「這件事難商量。」

  口風中水都潑不進去,崇厚不得要領而去。到了第二天,羅叔亞又來見曾國藩,嘰哩呱啦說了一大套,通事怕他生氣,於病體不宜,當場不敢照譯。但羅叔亞詞氣神色的兇悍,卻是有目共睹的。而且走後不久,接著就送來一件正式照會,另附中文譯本,居然真的就提出要張光藻、劉傑和陳國瑞抵命,以及嚴拿兇犯,立即正法的要求。

  「戰機一觸即發。」黎庶昌壓低了聲音對薛福成說,「我們先想個保護中堂的辦法出來,再把照會送上去。」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把銘軍飛調到津再說。」

  銘軍大部駐紮在山東與直隸交界的張秋一帶,另有三千人由劉銘傳的部將,記名臬司丁壽昌統帶,駐紮保定,要調就只有調這三千人。

  等商量停當,才把照會拿了上去,曾國藩有些沉不住氣了!對於黎、薛所建議的調丁壽昌所部,移駐天津附近的靜海,他亦認為有此必要。不過他不是為他自己著想,主要的是拱衛京師,免得洋人長驅直入。擋不擋得住是另一回事,擋總得要擋,不然對任何一方面都無法交代了。

  「你們讓我靜下來想一想。」等幕友退出,曾國藩一個人繞室徬徨,通前徹後考慮大計,口中不斷在自問:「拿什麼來打?」

  其實這已經考慮過不止一次,早已拿定主意,無論如何不與法國人開釁。但事到如今,有難以控制之勢,他不能不重新估量後果。

  很自然地,曾國藩想到了十年前的英法聯軍,那時有僧王和勝保當前敵,恭王和桂良主持撫局,文祥辦理軍需供應以及京師城防,猶不免一敗塗地。如今只得丁壽昌三千人馬,擋一擋也不過為兩宮太后和皇帝騰出一兩天工夫,便於再一次「逃難」而已。

  若是打到京城,還是要和。英法聯軍入京,一把火燒掉了圓明園,先帝雖為此急怒攻心,病勢加重而「棄天下」,但圓明園畢竟是離宮別苑,英法聯軍不曾毀傷宗廟社稷,還可以和得下來。而這一次果然讓法國兵打到京裡,為了報復起見,在大內放起一把火,連太廟一起燒掉,那時再要說談和的話,無異辱及先人而默然忍受,不但為清議所不容,而且對後世亦難交代。這樣和不下來,就只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一直打下去,打到天下大亂,盜賊蜂起,內憂外患,交相煎迫,終於亡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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