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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什麼叫先盡道理?」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煩,「你們爽爽快快地說吧!」

  「各國使臣的意思,最好請特簡大員,親齎國書,到巴黎覲見法國皇帝,先盡中國友好的道理。」

  「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慈禧太后問道:「不過,國書上說些什麼呢?」

  國書上自然應該表示道歉。這話董恂卻不敢說,只拿眼望著寶鋆。「自然是敦睦邦交這些話。」寶鋆又說,「聖意可行,就請旨派人吧!」

  「你們看呢?」

  「臣等與恭親王商量,覺得不如就叫崇厚去,倒也合適。」

  慈禧太后心裡明白,這是他們幫崇厚的忙,讓他跳出天津這個火坑,叫曾國藩去受罪。想想有些不公平。不過崇厚辦了多年洋務,禮節嫺熟,認識的洋人也多,而且正在壯年,遠涉重洋,也還不在乎,確是個很適當的人選。

  「那就讓他去吧!」慈禧太后又問,「崇厚留下來的那個缺呢?」

  「奴才幾個公議,想請旨派大理寺正卿成林署理。」

  「成林?」慈禧太后詫異,「不是說病得快死了嗎?」

  「病已經好了。」寶鋆答道,「好在眼前有曾國藩在那裡,等這個教案了結,成林再到任,也不要緊。」

  慈禧太后有些遲疑,她也知道,「三口通商大臣」管理海關,是個肥缺,寶鋆要安插私人,但此刻不能到任,便幫不了曾國藩的忙,似乎不妥。

  她把她的意思說了出來,寶鋆不慌不忙地答道:「天津教案,責成曾國藩一個人辦理,反倒易於收功。人多口雜,意見分歧,最容易壞事。以奴才想,就是成林到了任,也不能教他插手教案,他只管他的三口通商事宜好了。」

  說得象有道理,慈禧太后很勉強地點了頭。接著又問起恭王和文祥的病況,文祥是身子虛弱,恭王是痧症為庸醫所誤,錯服了大涼劑,汗閉不出,幾乎一命嗚呼。不過眼前總算已轉危為安,僅須調養而已。

  「唉!偏偏就都病了。」慈禧太后自己也是從安德海死後,一直鬧病,這時抬手在太陽穴上揉了兩下,轉臉問慈安太后說:「你有什麼話要問?」

  慈安太后只有一句話吩咐:「天津的老百姓,也是看洋人蠻不講理,胡亂開槍,才動了公憤。說起來也是義民,得饒人處且饒人!」

  寶鋆心裡在想,慈安太后對外面的情形,一點都不明白,就算緝凶抵命,法國人也未見得肯善罷甘休,還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跟她沒有什麼好說的,只有敷衍,「是!」他這樣回答,「奴才等仰體聖心,盡力去辦。」

  等退出養心殿,立即擬旨,派崇厚充「出使大法國欽差大臣」,同時也發佈了成林的任命。一面又發廷寄,獎許曾國藩奏稱的「案中最要關鍵等語,可謂切中事理,要言不煩」,催促他早早啟程到天津。

  諭旨到時,曾國藩已定了六月初六動身,這幾天他一直在料理他自己的「後事」。他已經反復考慮過,認為豐大業能夠對崇厚和劉傑開槍,現在事情鬧得這麼不堪設想,而法國的水師提督,又是出了名的脾氣壞,那就更可能拔槍相向,果真有此決裂的場面,他不肯象崇厚那樣避走,決定挺胸承當。或者洋人的交涉倒辦妥了,天津的老百姓卻又要鬧事,他也決定挺身而出,先為洋人當災,免得又起風波。

  為此他要留下一篇遺囑,瞞著親人,獨自在燈下寫道:「字諭紀澤、紀鴻兩兒:余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毀教堂一案。外人性情兇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葉。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餘此行反復籌思,殊無良策。余自咸豐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秉承,茲略示一二。」

  以下第一條就寫他自己的「靈柩」,由水路運回湖南,「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

  接下來說他歷年的奏摺和文稿,不可「發刻送人」,因為奏摺「可存者絕少」,而古文則「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處理了這些事務,便是長篇大論的「遺訓」,教子孫不忮不求,克勤克儉,自道交卸兩江總督時,想不到存下兩萬銀子的「養廉」,又頗自慰于「初帶兵之時,立志不取軍營之錢,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負始願。」最後教子孫以孝友,他是這樣寫的:「孝友為家庭之祥瑞,凡所稱因果報應,他事或不盡驗,獨孝友則立獲吉慶,反之則立獲殃禍,無不驗者。吾早歲久宦京師,於孝養之道多疏,後來輾轉兵間,多獲諸弟之助,而吾毫無裨益于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歿之後,爾等事兩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從省嗇,獨待諸叔之家,則處處從厚,待堂兄弟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期於彼此有成,為第一要義。」

  寫完一看,意有未盡,但一時又那裡說得完?只覺得不忮不求的意思,必須說得再透徹些,於是做了兩首五言詩,附在一起,自覺身後家事可以放下了。

  放不下的是公事。獨坐沉吟,果真以身相殉,直隸總督出了缺,一面要辦洋人的交涉,一面要安撫地方,細細想去,還真只有一個李鴻章,可以接替。當然,那時候是不是來得及具「遺折」保薦,大成疑問。但估量情勢,朝廷亦必出之于調李鴻章繼任直督這一途,師弟多年,禍福相共,此時不可不明告心跡,讓他心裡先有個數。

  於是他找出李鴻章的來信,作了復函,表示「臨難不苟免」,在自誓以外,亦有期望李鴻章不可退縮的言外之意。寫好加封,交驛遞專送正帶領郭松林的人馬,進駐潼關的李鴻章。

  等到六月初六從保定動身,八抬大轎,緩緩行去,走了四天才到天津。天津百姓對他如大旱之望雲霓,在西門以外,遠遠就有父老跪香,夾道歡迎,這些景象,使得曾國藩的心情,益為沉重。天津的情勢,他瞭解得很透徹,崇厚媚洋過分,大家都認為他「護教」。此刻天津人對他的期望,就是一反崇厚的作風,由「護教」而「護民」,因而才有這樣的愛戴之忱。

  然則,將來對天津百姓如何交代呢?曾國藩心想,生死可置度外,榮辱之際要能無動於中,卻是一件難事。此來不但對內對外,都不易安排,而且先要克制自己,就是件很吃力的事。

  接到三口通商大臣衙門駐節,天津的大小官員,都具手本接見。曾國藩一概擋駕,唯一的例外是崇厚。

  「地翁!」曾國藩一見便說:「你我有禍同當,有謗同分。」

  「是!全要仰仗中堂的德望。」崇厚很快地就激動了,「這都是地方官平日不能預事防範,養成這樣的禍患!」接下來便滔滔不絕地痛責天津知府張光藻和知縣劉傑,對天津道周家勳自然亦無好感。

  崇厚唾沫橫飛地數盡了天津府縣的不是,接著便要求撤換張光藻和劉傑,曾國藩一口拒絕。「是非尚未分清,府縣究竟失職到如何程度,亦待考查。」他說,「而且張光藻素有循聲,是個好官。」

  「就是張光藻頑固不化,平日辦理民教糾紛,偏見甚深,以致仇教之事,層出不窮。」

  「既如此更不宜輕言撤換,否則天津百姓的反感,豈不更深?」

  崇厚語塞。停了停問道:「然則中堂此來,總已定下宗旨。可能見示?」

  「當然,當然!」曾國藩屈著手指,說道:「第一,挖眼剖心之說,一定要求個水落石出,才能破惑,不但此案的是非曲直,由此而判,於各省辦理教案,亦有關係;第二,誤傷俄國人,誤毀英、美教堂,要設法分開來辦。在法國人,自然要聯絡俄、英、美諸國,壯其聲勢,我們對症發藥,就是要孤他的勢。」

  「高明之至!」崇厚趁機討個輕鬆差使,「俄、英、美的交涉,請中堂的示,是不是我馬上去辦?」

  「甚好,偏勞了!」曾國藩拱拱手說,「明天我就『放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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