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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中堂,」黎庶昌比較瞭解洋人辦事的規則,「這一案交涉的重心,還是在京裡,象這樣的大案,朝廷原該指示宗旨,是委曲求全,還是據理力爭?這在查辦的時候,出入關係甚大,廷寄只說『體察情形,持平辦理』,又要『順輿情』,又要『維大局』,都是些活絡門閂的話。且不說將來責任都落在中堂雙肩,眼前沒有一個定見,案子即無歸趨。」

  「我亦有這樣的看法。」薛福成接口也說,「設或中堂在天津持平辦理,而總署對法使羅叔亞一味遷就,彼此分歧,這個交涉一定辦不好。如今恭王在假,文尚書丁憂回旗穿孝,百日明滿,又請病假兩個月,人在奉天。總署中,聽說是「董太師」一把抓,而軍機變成寶中堂為首,所以才有這樣不負責任的上諭。中堂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固無論矣,不過這齣戲總要做得下來才好!」

  於是黎庶昌和錢鼎銘也勸曾國藩,說他病體未痊,尚在假中,廷寄中也有「精神如可支援」的話,可見並不勉強,既然如此,大可撒手不管。即使要管,只管地方,不管對外交涉。錢鼎銘自告奮勇,願意到天津去揭開「迷拐幼孩」的底蘊。至於這一案涉外的教案,或者奏請另簡大員辦理,或者請旨責成崇厚,自己設法了結。這才是于公於私,兩有裨益的事。

  曾國藩與僚友談文論事,總是要讓人儘量發揮意見,到了言無不盡之後,他才肯說話,所以那三人在苦口婆心勸他明哲保身時,他只是手捋花白鬍鬚,閉目靜聽,到聲音靜了下來,他才張目開口。

  「諸公愛我太切,未免言不由衷。如果我能撒手不管,於私,自有裨益,於公,則未必盡然。要教崇地山自己去了結此事,更是緣木求魚,他如能善了,也就不致於激出這一場變故來了。」

  三個人聽他這一說,雖感失望,並不覺得意外,如果他能袖手,也就不成其為曾國藩了!因而面面相覷,不知還能有什麼話說?

  於是,侍立在曾國藩身邊的老二紀鴻說話了:「三位老世叔,剖析利害得失,已經十分明白,如果總署的意見跟爹相左,則治絲愈棼,倒不如不管的好!」

  「我已經答應周家勳,不日到津,何能不管?」曾國藩答道,「至於總署的意見,可以想像得之,無非息事寧人而已。我當然也要申明交涉的宗旨,奏請朝廷准許,或者告訴總署,那就表裡一致了。」

  「然則請教中堂,」錢鼎銘問道:「中堂心裡是怎麼個宗旨?」

  「我總立意不跟他開釁。」

  「法國人要開釁呢?」

  問到這話,曾國藩不斷點頭,慢吞吞地答道:「一個字:挺!」

  「中堂的挺經有十八條,」錢鼎銘帶些調侃的語氣說:「這一次不知道要用那一條?」

  雖有些玩笑的意味,其實是極嚴重的事。曾國藩遇到疑難之際,一身硬挺是出了名的,現在要如何挺法?首先曾紀鴻就關心萬分,因而與黎庶昌和薛福成,口雖不言,卻都直著眼看他,是作何話說?

  「這一條麼?」曾國藩的聲音顯得很蒼涼,「是頂頂管用的一條。我此刻不說,將來你們就知道了。」

  別人開釁,會在兵船上用「後膛螺絲開花」炮,朝岸上轟,這一身硬挺是怎麼個挺法?還說「頂頂管用」,實在有些莫測高深!因而他的幕友和兒子,你一言、我一語,旁敲側擊地一定要逼他說。

  「那我就說了吧!」曾國藩終於慢條斯理地答道,「這一條叫做:我死則國生。又叫: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件案子,曲直是非,現在還不甚分明,但法國人死了好幾個,教堂燒了好幾座,他沒道理也變做有道理了。緝凶、賠銀、賠不是,能依的我件件都依。如是還要開釁,就只好我來挺,法國人要開炮,我就站在他炮口對準的地方。我想法國人也是講道理的、難道真的開炮打死我?果真如此,各國一定不直法國所為,得道多助,我們的交涉也就好辦了!」

  曾國藩的神態和心情,都跟從容就義的志士一樣。但六十老翁,衰病侵尋,說出這樣的話來,做兒子的第一個就忍不住,眼圈一紅,趕緊悄悄背過身去,拭去眼角的淚水。

  他的僚友們則更有深一層的想法,勳業彪炳,封侯拜相的朝廷柱石,如今為了洋人霸道,委屈求全到情願挨打不還手,不惜一身相殉,務求達成和議,想想也真可悲!上上下下如果再不奮發自強,替國家爭口氣,那就太對不起曾國藩的苦心了。

  「那麼請示中堂,」錢鼎銘不再勸曾國藩卸責,問他起程的日期:「那天動身,應該作何準備?不知道中堂定了主意沒有?」

  「那倒不必太急,謀定後動,庶乎無悔。我還要料理料理,總在月初才能動身。調甫,」曾國藩又說:「你看看候補道當中,可有腦筋清楚,言詞便給的人,挑這麼兩員,用我的名義發劄子,委他們到天津,會同府道,先辦理緝凶事宜。」

  「是!」錢鼎銘看著黎庶昌和薛福成問:「還有奏稿,由我這裡辦,還是署裡辦?」

  「我這裡辦。」曾國藩接口回答,「今天也晚了,明天再說。我想,明天總還有上諭,把朝廷的意向弄清楚了再動手,也還不遲。」

  果然,第二天又奉到上諭,崇厚自請治罪,並建議將地方官分別嚴議革職,而朝命先將崇厚和天津道、府、縣周家勳、張光藻、劉傑等人,「先行交部,分別議處。」等曾國藩到了天津,「確切查明,嚴參具奏。」

  督署之幕僚們,對這道上諭都覺得很滿意,認為朝廷不允崇厚所請,將天津地方官革職,而必留待曾國藩查明了「嚴參」,是倚重授權的表示。照這樣看,曾國藩將來可以放手辦事,不必憂慮掣肘。

  曾國籍的看法也相同,但覺得朝廷的委任既專,自己的責任愈重。於是親自口授,寫呈第一通複奏,除了指出挖眼剖心一說的真假,為本案關鍵所在,決定由此著手,「悉心研鞫,力求平允」以外,又說:「諭旨飭臣前往,仍詢臣病。臣之目疾,系根本之病,將來必須開缺調理,不敢以病軀久居要職,至眩暈新得之病,現已十愈其八,臣不敢推諉,稍可支援,即當前往。」

  這個奏摺到京,寶鋆才算放心,他一直在擔心他這位老同年,怕他病體難支,力不從心,不肯出任艱巨。但是曾國藩到了天津,只能保得當地可以無事,法國的「兵頭」在他安撫之下,不致操切魯莽,另生枝節,而整個交涉,還得總署跟法國公使羅叔亞來辦。

  這個交涉是移樽就教的時候多。羅叔亞的脾氣很暴躁,平常遇到各省發生教案,總是其勢洶洶,有一番很嚴厲的指責,這一次反倒不大著急,每次都說,案情重大,一定要等他國內的指示,目前不敢干預。這顯得事有不測,寶鋆深為擔心。請羅叔亞請不動,把他的翻譯官德威利亞請到總署,奉為上賓,向他探詢法國方面的態度。德威利亞倒不擺架子,把羅叔亞的看法都告訴了寶鋆。

  羅叔亞認為這一案非同小可,最嚴重的是撕毀法國的國旗,其次是殺了豐大業和他的秘書,再次是殺了他的僑民多人,最後才是焚毀教堂。所以他不敢作主,一面向法皇請示,一面要看中國如何辦理?

  「那麼,」寶鋆問道,「請問貴翻譯官,敝國應該如何辦理,貴國始可滿意?」

  「不能答覆。」德威利亞很快地說,接著便起身要走,怎麼樣也留他不住。

  寶鋆和董恂、沈桂芬面面相覷,都在心裡把德威利亞的話想了又想,總覺得凶多吉少,看來不免要動武。

  「曾滌生說,抱定宗旨,不跟他開釁,我看難免開仗。」寶鋆說道,「經不經得起打,且不說,光是軍費就不得了。『西餉』還是胡光墉替左季高借的洋債,現在就算有什麼稅課作擔保,跟洋人開仗,就借不到洋債。馬上大婚還要多少銀子來花。真正是,唉!」他頓足長歎,「把人急得想上吊!」

  「佩翁!」沈桂芬倒還沉著,「急事幸可緩辦,羅使不是說要向他國內請示嗎?一來一往,最快也得個把月的工夫,盡有從容應付的餘地。」

  想想不錯,寶鋆不再那麼想上吊了,「走!走!」他把大帽子抓在手裡,「上翔鳳胡同去。」

  到了大翔鳳胡同鑒園,恭王在病榻前接見。商量了好半天,還只有用「以夷制夷」的老套,不過這個「制」不是制服,是節制,想勸出各國公使來約束法國,不叫他動武。當然,這有一套說法,主要的是發揮這麼一層意思:倘或決裂,必於各國通商,大有關礙。換句話說,要想跟中國做生意,就不能讓法國跟中國打仗。

  於是「董太師」盡斂威風,低聲下氣地向各國公使去遊說,經過兩天的奔走,總算有了結果。寶鋆在每日養心殿照例晉見時,面奏請召見董恂,聽取交涉經過。

  「各國使臣的意思都差不多,他們也曉得如果法國開仗,對各國商情都有關礙。不過中國倘無妥善辦法,似乎要居間調停,也很難措詞。羅叔亞的性情很暴躁,法國的那個水師提督,脾氣更壞,萬一失和,各國亦難阻止。所以說來說去,還是要中國先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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