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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跪下卻又掙扎著想起身,那人再一按,同時開口訓他:「好生跪著!」

  這一下,安德海眼中的恐懼,清晰可見,張惶四顧,不知要看些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潘霨慢吞吞地問。

  「我……,我叫安德海。」

  「是從京裡出來的太監,安德海嗎?」

  「是啊!」安德海不斷眨眼,仿佛十分困惑似的。

  「把那三個人提上來!」潘霨吩咐。

  陳玉祥、李平安和黃石魁,卻不敢象安德海那樣托大,一進了花廳,都乖乖兒悚伏在地,有問即答,一個個報明瞭姓名、身分。

  「你們是跟安德海一起出京的嗎?」

  「是。」三個人齊聲回答。

  「就是他嗎?」潘霨指著安德海問。

  「是,就是他。」

  「好了!把他們帶下去吧。」等那三個人被帶走,潘霨向緒承看了一眼,轉臉向下,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道:「安德海!今天晚上奉到密旨,拿你就地正法、此刻就要行刑了。特為告訴你清楚,免得你死了是個糊塗鬼!」

  語聲末終,安德海渾身象篩糠似地抖了起來,「潘大人,」

  他顯得非常吃力地喊,「我有話說……」

  「晚了!」潘霨有力地揮一揮手:「奉旨無須審訊,指認明白就正法。除非你不是安德海,是安德海就難逃一死。拉下去吧!」

  等人來拉時,安德海已癱瘓在地,但照舊上了綁,潘霨親自批了斬標,由折署西便門出衙,押赴刑場,在緒承監臨之下,一刀斬訖。

  濟南府的老百姓在睡夢中,只聽得「嗚嘟嘟」吹號筒,第二天起身,聽說殺了一個太監,奔到街上,只見鬧市中、城門口都貼了告示,才知道殺的就是一路招搖,煊赫非凡的安德海。更有好事的人,趕到刑場,但見安德海的屍體尚未收殮,用床蘆席蓋著,膽大的便走過去掀席張望,只是不看上身看下身,意思是要看看太監到底如何與人不同。當然,他們是失望了,褲子外面是看不出什麼來的。

  在京裡的慈禧太后,因為安德海性命既已不保,也就無所顧惜,認為不如趁此機會,雷厲風行辦一辦,反倒能落得一個賢明的名聲。所以,當丁寶楨第二次奏摺到京,召見軍機,當面指示,除了陳玉祥、李平安二人以外,還有幾名太監,交丁寶楨一起查明絞決。黃石魁到底如何冒充,也要審明法辦。

  接著,又特為召見內務府大臣,責備他們對太監約束不嚴,說是要振飭紀綱,下一道明發上諭,申明朝廷的決心。於是恭王承旨,根據慈禧太后所說的那番義正辭嚴的話,擬旨發出。前面敘明事實經過,後面申述態度:「我朝家法相承,整飭宦寺,有犯必懲,綱紀至嚴,每遇有在外招搖生事者,無不立治其罪。乃該太監安德海竟敢如此膽大妄為,種種不法,實屬罪有應得。經此次嚴懲後,各太監自當益知儆懼,仍著總管內務府大臣,嚴飭總管太監等,嗣後務將所管太監,嚴加約束,俾各勤慎當差。如有不守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將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將該管太監,一併懲辦。並通諭直省各督撫,嚴飭所屬,遇有太監冒稱奉差等事,無論已未犯法,立即鎖拿,奏明懲治,毋稍寬縱。」

  京中官員無不頌贊聖明,而事先知道將有這回事發生的人,回想一下,亦無不因為有此圓滿結局而深感意外。

  當然,最得意的是丁寶楨,奉到上諭,先遵旨將五名太監「絞立決」。然後審出黃石魁、田兒和通州雇來的那些鏢手,冒充前站官,徵發騾馬的情形,以「幫同招搖、恐嚇居民」的罪名,請出「王命旗牌」,就地正法。其餘安德海的家屬,以及那些不相干的隨從,夾的夾、打的打,懲罰過後,作成口供清單,請旨治罪。

  除了人犯,還有行李。箱籠衣物,編成「金、木、水、火、土」五個字型大小,共計三十九件,連同徵發來的牲口車輛,派兩名旗籍的候補州縣,解交內務府。整整忙了一個月,丁寶楨才算辦結了這件大案。

  這該內務府忙了。慈禧太后和皇帝對於安德海和「私逃出京」的那五名太監的遺物,都很注意,特別是「金」字型大小的箱子,裝的都是珠寶珍玩,所以內務府不敢怠慢,原封交進。打開來一看,好些東西似曾相識。原是從宮裡偷出來的,但此時無可究詰,也就不會發回原主。慈禧太后自己挑了些精品,其餘的分賜妃嬪。當然,皇帝也取了好些,分賞小李和張文亮等人,作為酬庸。

  有人得意外之福,也有人受意外之禍。通州的那些鏢手,還可說是咎由自取,另有些人卻真是無妄之災,第一個是天津的和尚演文,第二個是安德海花錢買來的妻子馬氏,都被充軍到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

  最後是替安德海看家的王添福。慈禧太后有天忽然想了起來,認為此人亦不能輕饒,下令由內務府捆交刑部絞決。

  ※ ※ ※

  發往各省的上諭,第一個看到的是近在畿南的曾國藩,實在是聽到。曾國藩事必躬親,加以寫字看書之外,還要圍棋一局,目力大傷,右眼已到了昏蒙不能辨物的地步,經他的家人幕友力勸,每日閉目靜坐的時候居多,一切公事,都是幕友念給他聽。

  念到丁寶楨拿獲安德海,奉旨正法的明發上諭,曾國藩瞿然動容,睜開眼來,「稚璜真是豪傑之士!」他說,「聽了這個消息,我好象目中浮翳一去。」

  「這事原在意中。」他的幕友薛福成說。

  曾國藩想起來了。這年四月,薛福成應邀到保定,路過濟南,因為他的弟弟在丁寶楨幕府中,所以有半個月的勾留,當時就聽丁寶楨親口說過,接到京中的信,安德海有出京之說,倘或經過山東,一定饒不了他。薛福成曾把這話告訴過他。

  「雖在意中,還是難能可貴。相形之下,我應該慚愧。」

  曾國藩已引咎自責,幕友們就不便再談這件事了。接著再念別的公文,然後又念各處的來信。第一件是李鴻章從夔州寄來的,有人參了四川總督吳棠一本,說他貪黷,鑿鑿有據。恭王礙于慈禧太后的關係,不能認真,但又不能不辦,幾經斟酌,奏請派湖廣總督李鴻章就近查辦,因為李鴻章最會做官,一定瞭解其中的奧妙,會替吳棠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而且湖北靠四川以鹽課接濟,每年有上百萬銀子之多,以「公誼」來說,李鴻章亦不能不替吳棠遮蓋。

  由於往返需要四、五個月,所以李鴻章是奉旨「帶印出省」的,舟車所到之處,就是湖廣總督的行署,照樣有全班幕僚替他辦理文牘。這封寫給曾國藩的信,除了問候以外,便是替吳棠解釋。念完一段,曾國藩擺一擺手,示意暫停,他要把李鴻章的話,先辨一辨意味。

  在平常,這些信是不容易為幕友看到的,李鴻章的言外之意,也只有他一個人在心裡體會。現在既已公開,不妨進一步談一談,於是他喊著薛福成的號問:「叔耘!少荃未到成都,似乎已經成竹在胸,照你看,他這些話,何必先告訴我?」

  「這也是尊重師門的意思。而且……,」薛福成苦笑道,「少公的處事,爵相深知,何勞下問?」

  曾國藩點點頭,心裡在想,李鴻章常常有話自己不肯說,善借他人之口,這封信的意思,是要自己先為吳棠辯白幾句,為他將來替吳棠開脫作伏筆。此事不急,擺著再說好了。

  「請念下去。」他說,「不知道他去看了春霆沒有?」

  鮑超是夔州人,蓋了一座極大的宅子,家居養病,已有兩年,李鴻章自然沒有不跟他見一面的道理。「下面正就是談春霆,」薛福成看著信笑了,「春霆有複出之意,爵相,你猜春霆想幹什麼?」

  曾國藩沉吟了一會問道:「莫非想開府?」

  「爵相真正是知人之明!」薛福成笑道:「霆帥想當雲貴總督,未免匪夷所思。」

  這確是有些匪夷所思。歷來封疆任用漢人,在資格上雖不比部院大臣那麼嚴,通常都須兩榜進士,吏、禮兩部更非翰林出身不可,但督、撫下馬治民比上馬治軍的時候多,不通文理,無法勝任。現在的雲貴總督劉岳昭,是曾國藩的同鄉,以軍功起家,業績多在四川、雲南、貴州一帶,他能夠做到總督,雖多少是靠官運亨通,畢竟也還是秀才的底子。至於鮑超,除了自己的姓名以外,幾乎不識什麼字,想當總督,未免太不自量。

  只是曾國藩涵養功深,為人忠厚,而且鮑超是他的「愛將」,所以不肯露一點誹笑的神色,「這也無非是想以遣功自見。」他說,「其志可嘉!」

  可嘉之外,就是可笑可憐了!薛福成知道曾國藩不喜歡聽刻薄話,便笑笑不言,繼續往下念李鴻章的信。

  信中談到四川酉陽州的教案,朝命李鴻章就近查辦,已有和平了結的希望,他特為告訴曾國藩,也就是期望「老師」對他支持。曾國藩以大學士兼領直督,國家重臣,且又近在京畿,朝廷遇有大政,亦往往諮詢他的意見,如果問到酉陽州的教案,有了李鴻章所提的辦法,他就易於作答了。

  聽完信,曾國藩不勝感慨地說:「洋務不難辦,難在辦教案,教案亦不難辦,難在自己人的意見太多。」

  這已是含蓄的話,「意見太多」四個字,實在是指倭仁那班天下之大,不知中國之外,還有外洋的道學先生,是真道學也還罷了,還有徐桐那班聽見「洋」字便要掩耳疾走的假道學。薛福成和他在曾國藩幕府中的同事,通達的居多,這時便因為曾國藩的感慨,引起了一番冗長的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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