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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皇額娘!」皇帝說話一點都不顧忌,「剛過了一道難關,過得還挺漂亮的。」

  安德海的消息,由小李在飯前來要菜時,悄悄告訴了玉子,玉子又悄悄回奏了慈安太后。她既喜亦憂,憂的是怕皇帝對慈禧太后不好交代。現在聽他這一說,自然明白。但寬慰之餘,也有不滿,只為皇帝有些得意忘形,因而用責備的聲音說道:「什麼難關不難關的!有一點兒事就沉不住氣了。」

  慈安太后那怕是訓斥,臉上也總常有掩不住的笑容,所以皇帝一點都不怕,端個小板凳坐在她膝前,自言自語地說:「明兒晚上就遞到濟南了。」

  「什麼呀?」玉子語焉不詳,慈安太后這時才明白:「敢情是丁寶楨上的摺子?我還以為是曾國藩奏得來的呢!」

  「曾國藩膽子小,怕事。丁寶楨是好的,將來……」

  「將來!」慈安太后打斷他的話,語重心長地說:「將來等你一個人能作主的時候再說,這會兒擱在心裡就是了。」

  皇帝深深點頭,受了慈安太后的教。接著,便低聲把召見恭王和軍機,以及去見慈禧太后的經過說了一遍。

  一個講得頭頭是道,一個聽得津津有味,母子倆都忘了時間,卻把個小李急壞了。因為宮門一下鑰,便得到敬事房去要鑰匙,這一下就得記日記檔,而慈禧太后每隔三、五天總得「閱檔」,發覺有這段記載,心裡就會想得很多,所想的必是管束皇帝的法子,連帶大家不得安寧。

  最後仍然要借重玉子,「有話留著明兒說吧!」她找個空隙插嘴,「萬歲爺今兒也累了。」

  這一來慈安太后才發覺,「唷!」她微微失驚,「都快起更了。回去好好兒睡吧!」

  皇帝猶有戀戀不捨之意,經不住傳轎的傳轎,掌燈的掌燈,硬把皇帝架弄出長春宮。

  軟轎行到半路,只見數名太監避在一旁,候御駕先行,他們手裡提著鋪蓋、梳頭匣子,以及女人所用的什物,皇帝不免奇怪,隨即問道:「這是幹什麼呀?」

  「奴才去打聽了來回奏,時候不早了,請聖駕先回養心殿。」說著,小李匆匆去了。

  也不過皇帝剛剛回殿,小李跟著便已趕到。一看就能發覺他神色抑鬱。這天的小李,格外得寵,所以皇帝很關切地問道:「你是怎麼了?哭喪著臉!」

  這下提醒了小李,趕緊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奴才沒什麼!」

  他不肯承認,也就算了,皇帝只問:「剛才是怎麼回事?」

  「是……,」小李很吃力地說:「是替慶兒挪東西。」

  「喔,」皇帝自以為明白了,「必是把慶兒給攆走了。」

  「不是,」小李木然答道:「處死了!」

  皇帝大驚:「真的?」

  「聖母皇太后的懿旨,誰敢不遵?」

  皇帝沒有作聲,愀然不樂。慶兒是個好女孩,只是仗著她幹哥哥的勢,有點兒驕狂。皇帝不相信慈禧太后肯下這樣的辣手,必是總管太監誤信了她氣頭上的一句話,真個「打死算完」。早知如此,當時拚著再受一頓責備,也要救慶兒一救。

  轉臉看到小李的神色,他愈感歉然。他的抑鬱何來?到這時自然明白,小李一向喜歡慶兒,就不為她本人,為了小李,也該把慶兒救出來。

  如今一切都晚了,皇帝微微頓足:「唉!多隻為我那時候少說一句話。」

  小李懂他的意思,不知是感激、惋惜,還是怨恨,反而安德海被定了死罪這件大快人心的事,因為這個意外事故而變得不怎麼樣令人興奮了。

  但外廷的觀感,完全不同。從知道安德海抄家開始,就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稱快。當然也有人去打聽消息,但竟連軍機章京,都不明內情。

  「是寶中堂親自擬的旨。沈總憲、李師傅幫著分繕,即時封發。不知道裡頭說些什麼?」沈總憲是沈桂芬,這時已升任左都禦史了。

  由軍機章京的答語,越顯得案情的神秘,也越有人多方刺探。到了第二天下午,內廷行走的官員,除了軍機章京,另外三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弘德殿、南書房、上書房,對於案情都相當清楚了。於是,話題也便由安德海轉到了丁寶楨身上。

  有的說,丁寶楨秉性剛烈,安德海遇著他,合該倒楣;有的說他在剿東撚時,受夠了李鴻章和淮軍的氣,此舉是有激使然,借此立威收名。丁寶楨居官雖清廉,但跟沈葆楨一樣,對京中翰林,頗有點綴,因而這一下博得了清議的熱烈贊許,似乎一夕之間,丁寶楨的聲光淩駕曾侯、李伯相、左爵帥而上之了。

  但是,在濟南的丁寶楨卻正焦灼不堪。八月初二的奏摺,計算日子,折差應該回來了,至今不到,莫非其中有變?在所有的變化中,最要防備的是,慈禧太后可能會承認這回事,安德海的身分由曖昧而明確,事情就棘手了。

  因為這時安德海在泰安縣的從屬,已有一部分押解到濟南,丁寶楨親自提審安邦太,多方盤詰,約略了然安德海的出京,是得到慈禧太后默許的,而「採辦龍袍」不過是一個題目,實際上的任務,正如那面「三足烏」的幌子所顯示的涵意。此外,還要到江南採訪物價,作為將來備辦大婚物件,審核的根據。

  照此看來,慈禧太后或許會追認其事,等假欽差變成真欽差,再要殺安德海,罪名可就嚴重了。為此,丁寶楨一直不安,等待諭旨,真如大旱之望雲霓。

  撫標中軍緒承是早已準備好了的,知道皇命一到,就要開刀,預先在曆城縣衙門和巡撫衙門都派了兵在等。到了夜裡,撫署轅門外,燈籠火把,照耀得如白晝一般。

  在官廳上,臬司潘霨和濟南府知府、曆城縣知縣,亦都衣冠整肅地在伺候著。自鳴鐘已打過十下,正當神思困倦,都想命隨侍的聽差,在炕床上鋪開被褥,預備躺一會時,只聽鸞鈴大振,由遠及近,於是無不精神一振,各人的聽差,不待主人吩咐,亦都奔了出去,打聽可是京裡的驛馬到了。

  果然,是兵部的專差星夜趕到。緒承親自接著,問明瞭是「六百里加緊」,那不用說,必是這一案的上諭,隨即親自到簽押房來通知丁寶楨。

  恭具衣冠,開讀諭旨,丁寶楨不曾想到,朝廷的處置如此明快!躊躇得意之餘,竟有些感激涕零的模樣,不由得激動地對他屬下說道:「真正聖明獨斷,欽佩莫名。」

  「是!也見得朝廷對大人的倚重。」潘霨乘機奉承了一句,緊接著指示:「如何遵旨辦理?請大人吩咐了,司裡好預備。」

  「諭旨上說得極其明白,即刻提堂,指認確實,隨即正法,此刻就辦,一等天亮,我就要拜折複奏。」

  「是!」潘霨轉身對曆城縣知縣,拱拱手說:「貴縣辛苦吧!」

  曆城縣的縣大老爺,奉命唯謹,疾趨回衙,把刑房書辦傳了來,說明其事。提審倒容易,半夜裡「出紅差」,卻是罕見之事,不免有些莫知所措。

  「怎麼回事?」

  「半夜裡『出紅差』,只怕『導子』不齊……」

  「嗐!」縣大老爺打斷他的話說,「半夜裡出導子,出給誰看?要出,也要出撫台的導子。你只要找到劊子手伺候刑場就行了。」

  這就好辦了,刑房書辦一面派人通知劊子手,一面親自去找掌管監獄,俗稱「四老爺」的典吏,辦了提取寄押人犯的手續,把安德海、陳玉祥、李平安、黃石魁一起提了出來。

  「怎麼著?」安德海的神色,青黃不定,「半夜三更還問話嗎?」

  「聽說聖旨到了。」刑房書辦這樣告訴他。

  「喔!」安德海急急問道:「怎麼說?」

  「聽說要把你們幾位連夜送進京去。」

  「怎麼樣?」安德海得意地,「我就知道,准是這麼著。」

  也不曾替安德海上綁,典吏很客氣地把他領出了縣衙側門,已有撫標派的兩輛車和一隊兵丁在等著。

  「上那兒呀?」安德海問。

  「先到巡撫衙門,丁大人還有話說。」

  兵丁護送,典吏押解,到了巡撫衙門一看,內外燈火通明,安德海的神氣便又不對了,但他似乎不願示弱,昂起了頭直往裡走。

  重重交代,一直領到西花廳。廳裡炕床上,上首坐著臬司潘霨,下首坐著撫標中軍緒承。廳裡廳外,除卻潘霨「噗嚕嚕」抽水煙袋的聲音以外,肅靜無嘩。陳玉祥和李平安兩人,神色大變,渾身發抖,安德海卻依舊是桀驁之態,輕聲叱斥著他的同伴:「別這個悚樣!」

  一語未畢,簾子打開,接著有人使勁在他身後一推,安德海踉踉蹌蹌跌了進去,再有個人順勢往他肩上一按,不由得就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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