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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老韓叫韓寶清,是他們五名鏢手的頭腦。當黃石魁去雇他們保鏢時,他就提出疑問,說既是奉旨出京,沿途自有官兵護送,何用雇人保鏢?黃石魁笑而不答,只拿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交了過去。每人二百兩銀子的酬勞,算是很優厚的,而且保的是不起眼的「暗鏢」。誰也不會想到,太監會帶上那麼些值錢的細軟,決不會出事,因此,是不是真的奉旨,也就不必去管他了。

  由於有這樣的默契,所以黃石魁和田兒冒充「前站官」去抓車,韓寶清也就不以為怪,好在抓車還是「給官價」,麻煩不大。那五名鏢手的主要用處,是對付關卡上的小官兒,如果有人表示懷疑,想盤問底細,韓寶清便領著他的同事,一擁而上,揎臂握拳,作出預備揍人的樣子,這一下便能把對方嚇得縮項噤聲,放他們揚長而去。

  一路走,一路抓,抓了有二十多輛大車,聲勢浩蕩地直奔臨清南灣,等安德海一到,舍舟登岸,打發走了那些「女戲子」,還有三十多人,坐車沿著乾涸的運河南下。

  ※ ※ ※

  這時在濟南的丁寶楨,已經接到了趙新的密稟,處置的辦法,跟幕中名士,早已商量妥當。一看安德海入網,雙管齊下,一面拜折,一面緝拿。緝拿的原因很簡單:有安姓太監「自稱奉旨差遣,招搖煽惑,真偽不辨」。他的幕友,在敘引趙新的原稟之後,用連慈安太后都可以看得懂的淺近文字稟道:

  「臣接閱之下,不勝駭異。伏思我朝列聖相承,二百餘年,從不准宦官與外人交結,亦未有差派太監赴各省之事。況龍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織造謹制,倘必應採辦,但須一紙明諭,該織造等立即敬謹遵行,何用太監遠涉糜費?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節儉,普天欽仰,斷不須太監出外採辦。即或實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諭旨,並部文傳知到臣。即該太監往返,照例應有傳牌勘合,亦決不能聽其任意遊行,漫無稽考。尤可異者,龍鳳旗幟系御用禁物,若果系太監,在內廷供使,自知禮法,何敢違制妄用?至其出差攜帶女樂,尤屬不成體制!似此顯然招搖煽惑,駭人聽聞,所關非淺。現尚無騷擾撞騙之事,而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詞私出,真偽不辨。臣職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審辦,以昭慎重。現已密飭署東昌府知府程繩武,暨署濟寧州知州王錫麟,一體跟蹤,查拿解省,由臣親審,請旨遵行。」

  用僅次於緊急軍報的「四百里」驛遞,拜發了奏摺以後,丁寶楨立刻又用快馬分下密劄,其中一通送聊城,給東昌府署理知府程繩武,命令他馬上抓安德海。

  程繩武字小泉,是江蘇常州人,剿撚時正當山東單縣知縣,因為守城有功,保升到道員。但軍功所得的功名,過於浮濫,所以道員的班子,僅得署理東昌知府,有山東第一能吏之稱。

  能員之能,就在什麼棘手的差使,都能辦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未接巡撫密劄以前,他就已得到安德海起早南下的消息,大車二十余輛,隨從三十余人,一個個橫眉怒目,歪著脖子說話,就知道不大好惹,所以只派人跟在後面,秘密監視,把他送出東昌府,便算了事。

  等接到巡撫的密劄,他第一個就去找駐紮東昌府的總兵王心安。此人是湖北襄陽人,曾當過多隆阿的部下,後來在胡林翼那裡,調到山東為那時的巡撫閻敬銘所賞識,以後丁寶楨繼閻敬銘的遺缺,對他倚重如故。李鴻章剿撚時,淮軍跋扈異常,丁寶楨和王心安的所謂「東軍」,受盡了李鴻章和淮軍的氣。淮軍大將劉銘傳的部隊,現在由他的侄子劉盛藻帶領駐張秋,所以丁寶楨讓王心安駐東昌,彼此隔了開來,才可以相安無事。

  「治平大哥,」程繩武向王心安說,「宮保下令,不能不辦,辦也不難,但只要有句閒話落在外面,我這趟差使就算辦砸了。」

  「你凡事都有個說法。」王心安笑道,「你說你的,我聽著。」

  「第一、安德海到底是不是奉了懿旨,實在難說得很。宮保清剛勤敏,聖眷正隆,我做屬下的,無論如何不能替他闖禍,這件案子一出奏,面子上是一定好看的,但西太后心裡是怎麼個想法,不能不顧慮。」

  「這話說得透徹。」王心安問:「你總還有第二吧?」

  「不但有第二,還有第三。」程繩武說,「第二是我愛惜你的威名,不想請你派兵抓太監。」

  「承情之至。」王心安又拱手、又搖手,「出隊抓太監,真正是勝之不武,一傳出去,劉省三他們還不當做笑話講?」

  程繩武不願動用王心安的軍隊,又怕王心安心裡不舒服,一番招呼打過,反教王心安見情,這就是能吏之能。這時便接著又說:「不能仰仗麾下,於是就有第三,安德海的鏢手不少,要抓他未必肯就範,兩下動手,必有死傷。傳了出去,人家說一聲:程某人連個太監都治不了!這個面子我丟不起。」

  「你與眾不同,人家不算丟面子的事,在你就算丟面子了。

  那麼,你現在是怎麼個打算呢?」

  「我的打算是寧願智取,不必力敵。我自己帶小隊跟了下去,見機行事。今天來跟治平大哥商量的是,好不好借我幾支短槍?」

  「那還用得著『商量』二字?你要多少,派人來說一聲,我還能不給嗎?」

  其實,程繩武有自己的親兵小隊,一共二十多人,每人一支火力其強的「後膛七響」。他特意跟王心安借槍是有意套親近,當時寫了張借槍八支的字據,面交王心安。等他回到衙門,已有一名把總將槍送到,額外有兩百發「子藥」,說明是王心安所奉送。程繩武派人點收,厚犒來使。然後查問安德海的行蹤。

  「已經打過尖,走了。」為他帶領親兵的一名姓餘的千總告訴他。

  「出東門,還是出南門?」程繩武問。

  「出東門。」

  由東昌府南下有兩條路,出南門是走陽穀、鄆城。出東門則又有兩條路,一條是正東,經平陰、肥城到泰安,折而往南,為自古以來的南北通衢,一條是東南,由東阿、東平、汶上,經兗州入江蘇。不知道安德海走的是那一條?「大人!」躍躍欲試的餘千總問道:「是不是要抓那一幫太監?」

  程繩武微微一驚,要逮捕安德海是個絕大的機密,如何消息已經外泄?但他深有經驗,已洩漏的機密,越是重視,傳播得越快,最好的辦法是淡然處之,因而他用信口答話的語氣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就該護送他出境,倘或是——是要抓這一幫太監,殺雞焉用牛刀,今天夜裡就可以一網打盡。」

  「喔!」程繩武的臉色變得很「正經」了,他覺得這個餘千總,不能視之為老粗,便有意跟他作個商量,於是問道:「護送是大可不必。我先問你,你怎麼知道要抓這幫太監?」

  「有人從濟南來說——很靠得住的一個人,說宮保大發雷霆,非抓這個人不可。」

  「那個人?」程繩武的話聲十分峭急。

  「是,是個姓安的總管太監,說是太后面前的紅人。」

  程繩武不答話,只點頭。過了好一會才說:「不必護送,也不必抓他,不過差使比抓還難,我不知道你辦得了辦不了?」

  這是激將法,餘千總當然要上當,滿臉不服地說:「大人的差使還沒有派下來,如何就說人辦不了?」

  「別人辦不了,你當然能辦。」程繩武慢條斯理地說:「他們中午在這裡打的尖,今晚必宿桐城驛,由此分途,所以要到明天,才知道他們是投正東,還是往陽穀?你今夜就走,把他們的行蹤打聽清楚,連夜趕回來告訴我。」

  「是!」餘千總答道,「我馬上就走,明天天一亮一定趕回來稟報大人。」

  「好!」程繩武又問:「你是怎麼樣子去打聽?」

  餘千總想了想答道:「我不帶人。就我自己,換上便衣,到桐城驛一問那些腳伕就知道了。等打聽清楚,即時回來,大人明日起身,就有確實消息聽見。」

  「就這麼說。等事情完了,我保你換頂戴,不然就托王總兵給你補實缺。你快走吧!明天一早,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消息果然來了,安德海是往東阿的這條路走。程繩武是早就準備好的,穿便衣、戴涼笠,帶著十幾個人追了下去,臨行之前,先上一通密稟,說明情況。

  在烈日下跟蹤了兩天,突然發覺安德海的行程變了,由汶上縣動身,本應直下兗州,卻折而往東到了甯陽,又往北走。程繩武派人去一打聽,才知道安德海興致不淺,要迂道去一游泰山,再由泰安南下。

  就這時候,王心安奉到丁寶楨的命令,帶著一小隊人,趕了下來,追著程繩武,彼此商量。照王心安的意思,就要動手,而程繩武依然力主慎重,說泰安知縣何毓福極其能幹,一定有辦法可以「智取」。否則就等安德海從泰山下來,派兵攔截,也還不遲。

  王心安同意了他的辦法,秘密商量了一番,特為遣派餘千總,持著程繩武的親筆信,搶先到了泰安。等安德海的車隊一到,天色將晚,進了南關,先投客店。最大的一家,字型大小叫做「義興」,巧得很,正有兩個大院子空著,等安德海歇了下來,剛剛撣土洗臉,坐著在喝茶,黃石魁進來告訴他說:「泰安縣派了人來。見不見他?」

  一路都不大有人理,不想這裡與眾不同,安德海似乎很高興,「見,見!」他說:「怎麼不見?」

  於是領進來一個穿藍布大褂、戴紅纓帽的「底下人」,向安德海請了安,自己報名:「小的叫張升,敝上特為叫張升來給安欽差請安。敝上說,本來該親自來迎接的,因為未奉到公事,不敢冒昧,不過曉得安欽差是奉太后差遣,也不敢失禮。」說著,打開隨身攜來的拜匣,取出一張名帖,雙手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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