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一九六


  趙新剛問得一聲,一陣風過,果然聽得弦索叮咚,只是他怕人發覺真面目,站得太遠,聽不真,看不清,便叫他侄子去細看一看。

  擠到人叢前面一看,非常好玩,八個濃妝豔抹,二十來歲的女子,團團坐著,有的彈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樣樂器,兩個人伺候,彈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輕攏慢撚,另有個人替她按弦,那個人一手按弦,另一隻手又拉著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個人替她按弦。這樣交錯為用,居然並未糾纏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趙新的侄子,卻是另外有所矚目,看到上首正中坐著個太監,二十來歲,生得白白淨淨,一張帶些女人氣的臉,另有些男女老少,圍坐在他左右。心想這就是安德海了,看樣子不象個壞人,怎會如此膽大妄為?

  「你瞧見沒有?」他聽見旁邊有人指著船上說:「那裡掛著件龍袍!」

  「對了,看見了。」

  「聽船下的人說,明天是安二爺生日,要讓大家給龍袍磕頭。」

  「這是什麼規矩?」有人在問:「老公生日,給龍袍磕頭幹什麼?」

  「就是啊,我也奇怪。一問,據說安二爺是這麼說的:你們大家替我拜生日不敢當。為人總要不忘本,我有今天,全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你們朝龍袍磕頭行禮,也算替我盡了孝心了。」

  這算什麼禮數?無非挾龍袍以自重而已!趙新的侄子想,這就是大大的不法!於是趕緊又擠了出去,把所見所聞都告訴了趙新。

  「那兩個人伺候一件樂器的玩意,叫『八音聯歡』,現在少見了。」蔡老夫子說。

  什麼「八音聯歡」,都是閒話。趙新心裡在想,看這樣子,安德海出京,到底奉了旨沒有?著實難說。於今只巴望他不生是非,早早離境,否則這場麻煩不小。所以回到衙門,立即找了捕快來,吩咐一面監視那兩條太平船,一面在暗中保護,如果安德海手下的人,與當地百姓發生了什麼糾紛,務必排解彈壓,不要鬧出事來。

  第二天一早,派去監視的人,回來報告,說安德海的船走了。所報的情形與趙新昨夜所見,又自不同。船上有兩面大旗,一面寫著「奉旨欽差」,一面寫著「採辦龍袍」,兩面大旗上又有一面小旗,畫的是一個太陽,太陽下面一隻烏鴉,這只烏鴉樣子特別,是三隻腳。

  「啊呀!」趙新失聲說道:「只怕真的是奉懿旨的欽差了!」

  「這……,」蔡老夫子不解地問道:「東翁何所見?」

  趙新是舉人出身,肚子裡有些墨水,「老夫子,」他說:「《春秋》上有句話,叫做『日中有三足烏』,你記不記得?」

  蔡老夫子細想了一會,想到了:「啊,啊,原來是這麼個出典!」

  「還有個出典。」趙新吩咐他侄子,「你把《史記》取來。」

  取來《史記》,翻到《司馬相如傳》,趙新指著一處給蔡老夫子看:「幸有三足烏為之使」,下麵的注解是:「三足烏,青鳥也,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看見沒有?」趙新很得意地說,「這就很明白了,『為之使』者欽差,『西王母』者西太后也!」

  「還有這樣深奧貼切的出典,」趙新的侄子笑道:「看來他倒是經高人指點過的。」

  腹笥是趙新寬,腦筋卻是辦刑名的蔡老夫子清楚,當時冷笑一聲:「哼,一點不高!就憑這只三隻腳烏鴉,此人就罪無可逭了!」

  趙新一愣:「這是怎麼說?」

  蔡老夫子看一看周圍,把趙新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東翁請想,為『西王母取食』,不就是說,奉西太后的懿旨來打秋風,來搜括嗎?明朝萬曆年間這種事很多,本朝那裡有這種事?就算有其事,如何可以掛出幌子來?誣罔聖母,該當何罪?真正是俗語說的,要『滿門抄斬』了!」

  「啊!老夫子,」趙新兜頭一揖,心悅誠服地說:「你比我高明。照此看來,他這個欽差還是假的。慈禧太后十分精明,就算教他出來打秋風,決不會教他把幌子掛出來。明明是安德海的招搖。」

  「東翁見得是。事不宜遲,趕快稟報。這面小旗比那些龍鳳旗更關緊要。現在不必用夾單了,用正式稟帖,三足烏這件事一定要敘在裡頭。不過不必解釋,丁宮保翰林出身,幕府裡名士又多,一看就懂,一懂就非殺安德海不可!殺了還要教慈禧太后見情,因為這是替『西王母』辨誣。」

  趙新自然受教,當時就由蔡老夫子動筆,寫了一個稟帖,即時交驛站遞到省城。

  安德海卻是懵然不知,拜過龍袍,吃過壽麵,過了他自出娘胎以來最得意的一個生日,然後揚帆南下,當天到了直隸的故城縣。由此往西的一段運河,出名的彎曲,本地人稱為「三彎三望」,十裡路走了一天,到達了一個極大的鎮甸,名叫鄭家口,兩岸都是人家,防撚軍的圩子高得跟城牆一樣,也是個水陸衝要的大碼頭。

  泊舟吃飯,安德海剛端起酒杯,只見黃石魁走來說道:「二爺,果不其然,到臨清就過不去了。」

  過不去是因為運河水淺。咸豐五年,銅瓦廂決口,黃河「神龍掉尾」,由南甩到北,在壽張、東河之間,沖斷了運河,山東境內的運河原靠汶水挹注,自從分成兩截,汶水到不了北運河,而黃河挾泥沙灌入,以致河床日久淤積,只有春夏間水漲時,可通輕舟。最近天旱水涸,從臨清到張秋這一段河道,成了只有尺把水的陰溝了。

  「那就起旱吧!」安德海說:「除了『逛二閘』,我從來就沒有坐過船,還真嫌它氣悶。」

  他是輕輕鬆松的一句話,黃石魁卻上了心事。這麼多人,這麼多行李,從京裡到通州,陸礎續續忙了兩三天才走完,這時一下子要找二、三十輛大車,著實吃力。

  「怎麼啦?」安德海不解地問。

  黃石魁不即答話,轉臉看著他的一個同事問:「你看呢?」

  這個人小名叫田兒,也是安家的聽差,他是山東人,所以黃石魁向他問計。但田兒也是皺著眉,苦著臉,想了好一會才說:「要能『抓差』就好了。」

  「為什麼不能抓?」安德海立即接口,聲音很大,顯得有些生氣似的,「你們倆就是我的『前站官』!」

  「對!」有個太監李平安說:「你們倆就照二爺的吩咐去辦。」

  看樣子不辦不行,同時也怕一時辦不好,安德海會生氣,因而黃石魁出了個主意:「這樣吧,船還是照樣走,咱們到臨清起旱。我跟田兒沿路抓車,抓到了在臨清等。」

  「這倒可以。」安德海點點頭。

  黃石魁還要說什麼,田兒悄悄拉了他一把,於是兩個人走到船頭上去密密商議,田兒埋怨他說:「你也不弄弄清楚,隨便就答應了下來。這個差使麻煩得很,弄不好會闖大禍!」

  黃石魁嚇一大跳,急急問道:「闖什麼禍?」

  「你只看這個,」田兒指著圩子說,「就知道這裡的老百姓不好惹。散兵游勇如果不安分,不是給活埋了,就是砸碎腦袋,扔在河裡。」

  黃石魁越發心驚,但也有些不信:「那不是沒有王法了嗎?」

  「哼!」田兒冷笑道:「這還算好的,離臨清四十裡地的油房鎮,去年一下子就殺了六、七百官兵。」

  越說越玄了,黃石魁疑心他有意嚇人,便故意問一句:「那麼,你說應該怎麼辦呢?差使已經攬下來了,也容不得你打退堂鼓!」

  田兒愣了好一會,無可奈何地答道:「也只好往前闖了。

  不過得找那五個鏢手一起去。」

  「這個主意不錯,就算擺樣子也用得著。」黃石魁說了這一句,轉身又回中艙去作商量。

  安德海還沒有表示,隨行的有個六十歲的老太監郝長瑞,先就面有難色。黃石魁心裡明白,他們帶著許多珠寶,需要保護,鏢手一走,放不下心。

  「你老看,」黃石魁指著岸上的圩寨說,「這一帶家家有火槍,地方最平靜不過。而且掛著『欽差』的旗子,誰瞎了眼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

  「對!」安德海深以為然,斷然作了決定,「你們把老韓他們帶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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