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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你也別罵小李。」桂連在一旁接口,「我心裡有數。」

  「你別聽他的,聽他的話惹是非。」玉子又轉身向那些宮女說:「都散散吧!該幹什麼的幹什麼去!」

  玉子跟總管一樣,她的話就是命令,於是宮女們紛紛散去,屋子裡只剩下三個人。桂連真想問一問皇帝,正躊躇著不知如何啟齒時,玉子又在訓小李了。

  「桂連好好兒出宮,有了歸宿,是件喜事,你何苦又來多嘴!什麼『冤有頭,債有主』?你可當心你那冤家,他治得了你,你治不了他。」

  這是指安德海,小李冷笑一聲:「走著瞧吧!」

  「對了,走著瞧,少開口。」

  「玉子姐姐!」桂連攔著她說:「別為我的事,跟小李拌嘴。」

  於是把安德海丟開,談到皇帝,小李說他手傷好得多了,只是還不能上書房,對師傅們說是皇帝受了外感發燒。桂連默默地聽著,神思惘然,想跟小李說一句:「如果萬歲爺問到我,就說我得了急病死了,來生做犬做馬,報答萬歲爺!」但卻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大概車來了,」玉子指著遠遠走了來的敬事房總管說,「你走吧!」

  說到「走」字,彼此都覺心酸,桂連拉著玉子的手,戀戀不捨,直到敬事房總管催得有些不耐煩了,她們才放手。相偕走到廊上,桂連忽然站住腳,朝慈安太后住的綏壽殿跪下,碰了個響頭。

  慈安太后這天沒有上朝,因為慈禧太后忽感不豫,所有的「起」都「撤」掉了。她的心腸軟,幾次想把桂連找了來,安慰她幾句,終以怕桂連會淌眼淚,不忍相見,只是在殿裡走來走去,等玉子來回話。

  「走了?」一見玉子,她這樣問。

  「走了!」玉子低聲回答。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忽然歎口氣說:「她真的『伺候』過皇上,倒又好了!」

  「奴才不大明白主子的意思。」

  「那樣子不就可以留下來了嗎?」

  原來是慈安太后捨不得桂連離去。就不知是她自己喜歡桂連呢?還是她疼愛皇帝,覺得攆走了他喜歡的一個人而心懷疚歉?或者兩種心思都有?在玉子看來,桂連這樣子走了最好,不過這話她不敢說,只覺得慈安太后連一個宮女都庇護不了,得聽「西邊」拿主意,未免忠厚得可憐。

  由這個念頭,想到慈安太后處處退讓,固然有些事是她辦不了,或者秉性謙和,情願讓慈禧太后作主,可是人家硬欺壓到頭上來的回數也不少。一時感觸,又是快要辭宮的人,覺得此時不說,將來或許有失悔的一天,所以決定要諫勸一番。

  「主子真正是菩薩,好說話!」她用喟歎的聲音說,「有些事兒,奴才看在眼裡,實在不服,不過主子心軟量大,情願吃虧,奴才又怎麼敢說?說真個的,讓人一步,能叫人見情,吃虧也還值得,自己這面總是讓,人家那面得寸進尺,一步不饒,可也不是一回事!」

  慈安太后不作聲,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好久,歎口氣說:「不讓又怎麼辦?跟人家爭嗎?」

  「該爭的時候自然要爭。」

  「你倒說說,那些事該爭?」

  「名分要爭!現在是兩位太后,當初可不是兩位皇后。」

  「那是她福分好,肚子爭氣。」

  「主子也不必老存著這個念頭。萬歲爺雖不是主子生的,主子到底是嫡母。再說,宮裡誰不是這麼在想,萬歲爺孝順主子,倒比親生的還親。」

  「這就是我的一點兒安慰!」慈安太后欣然答說。

  「話又說回來,」玉子趁勢說道,「萬歲爺孝順主子,主子也得多護著萬歲爺一點兒!」

  慈安太后的笑容,頓時收斂,定睛看著玉子,仿佛要發怒的神氣,這神氣一年難得見一兩回,玉子倒有些害怕了。誰知她不但沒有發怒,而且頗為嘉許,「你說得不錯,」她深深點頭,「我要多護看他一點兒。」

  但桂連出宮這件事,總是無可挽回的了,唯有謹慎應付。所以第二天看見皇帝到長春宮來問安,玉子便親自遞茶,同時很小心地窺伺皇帝的臉色。

  皇帝似乎有些困惑,不解何以不見桂連來伺候?但也沒有開口問,不斷注意著窗外往來的人影,坐了一會,起身辭去。

  坐在軟轎上,他就問扶轎杠的小李:「怎麼不見桂連的影子?」

  「桂連?」小李很輕鬆地說:「死了!」

  皇帝大驚,但三、四歲就開始學的規矩,把他拘束住了,不會張惶失措,只是在心裡懷疑,急著要回到宮裡,好好問一問小李。

  「桂連怎麼死的?」到了養心殿,他問。

  「是急病。奴才也鬧不清是什麼病。」

  「也不去打聽打聽!而且也不告訴我,真正混帳,白養了你們這班廢物!」

  一看皇帝又氣急,又傷心的樣子,小李雙膝一彎跪了下來,「都只為萬歲爺手疼,怕萬歲爺心裡煩,不敢奏報。」

  「那麼,什麼急病,你怎麼也不去打聽呢?」

  這是一個無法解釋的錯處。就算不咎既往,此刻便去「打聽」,捏造「病況」來回奏,雖能搪塞一時,但皇帝如果從別人那裡得知真相,問起來固可用敬事房總管傳懿旨,不許洩漏實情的話來搪塞,可是皇帝一定會這樣說:你幫著別人來瞞我,我要你何用?那一來立時失寵,說不定皇帝還會隨便找個錯,傳諭敬事房打頓板子,調去當打掃茅房之類的苦差。那豈是好玩的事?別的不說,起碼安德海的仇就報不成了。

  這樣一想,小李計上心來,而皇帝已經不耐煩了,用腳踢著他的膝蓋說,「怎麼啦?你是啞吧?」

  小李聽說,便把臉孔拉長,嘴一撇,眼睛擠兩擠,擠出幾滴眼淚,伏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皇帝大驚,而且疑慮極深,當他這副眼淚,是為桂連而灑,然則桂連一定死得很慘,所以急急喝道:「哭什麼?快說!」

  小李一面哭,一面委委屈屈,斷斷續續地說:「奴才心裡為難死了!不說是欺罔,奴才不能沒有天良,說了,馬上就是個死!」

  「為什麼?」

  「母后皇太后傳諭,誰要說了,活活打死!別人的話,奴才不怕,兩位皇太后的懿旨,奴才不能不怕,萬歲爺救不了奴才。」

  皇帝越發詫異,定一定神細想,第一,如果是急病死了,這有什麼不能說的?第二,慈安太后從未說過如此嚴厲的話。

  照這樣看來,內中一定有隱情。

  皇帝對太監的性情也很瞭解,叫他們辦什麼事都行,就是不能要他們的命。只要能夠不「活活打死」,小李自然肯吐實話。所以他很沉著地說:「你別哭!我先問你一句話。」

  「是!」小李抹抹眼淚,把頭抬了起來。

  「要怎麼樣,你才敢說實話?」

  「主子體恤奴才,奴才說了實話,主子裝作不知道,奴才方始敢說。」

  皇帝有些答應不下,考慮久久,迫於情勢,咬一咬牙說:「好!你說吧。」

  於是小李把桂連出宮的經過,細說了一遍,當然是不盡不實的,最主要的一點改變是,說她已指配給黑龍江當差的一名藍翎侍衛,已經動身出關了。因為如果說了實話,皇帝不肯死心,就要惹出很大的麻煩。

  「那麼,」皇帝從緊閉著的嘴唇中吐出聲音來,「聖母皇太后怎麼會知道,我給了桂連一個戒指?是不是小安子搬的嘴?」

  「萬歲爺聖明。」

  「好!留著算總帳!」皇帝咬牙說這一句,接下來又問:「桂連呢?哭了沒有?」

  「整整哭了一晚上。」

  「你怎麼知道?」

  「桂連的兩眼腫得桃兒那麼大。奴才幫她拾奪行李的時候,親眼得見。」

  「喔,你還幫她拾奪行李?」

  「是!奴才心想,桂連是萬歲爺心愛的人,奴才該盡點兒心。」

  「你倒還有點良心。」皇帝又問,「她走的時候怎麼樣?」

  「走的時候可不敢哭。宮裡的規矩不許。」

  「那麼,」皇帝似有怏怏之意,「她就這麼走了?一點都不留戀,說走就走?」

  這話如何回答,就有考慮了。小李在想,若要皇帝死了那條心,最好說得桂連如何絕情,但那不是皇帝愛聽的話,此刻總得要想辦法哄哄他,才不致有意外的麻煩出現。

  於是他說:「桂連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走的時候,她遠遠兒的朝綏壽殿碰了個響頭。」

  「怎麼?」皇帝打斷他的話問,「沒有給母后皇太后當面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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