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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這就是不妙的徵兆!桂連不由得心一酸,眼圈便紅了。

  「咦!怎麼啦?莫非誰欺侮了你?」

  「我也不知道誰欺侮我,」桂連使勁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玉子姐姐,你得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太后要攆我?」

  一聽這話,玉子就氣了,「誰在那兒嚼舌頭?」她神色嚴肅地問。

  「你甭管。你只說有這麼一回事沒有?」

  玉子省悟到自己錯了,如果自己先就發脾氣,又如何能平心靜氣來勸桂連?因而她定一定神答道:「事情是有的,可不是什麼攆出去。兩位太后的恩典,要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管教你嫁過去稱心如意。」

  桂連以先入之見,認定了是被攆,所以一聽她的話,就覺得胸膈之間有股氣直往上沖,顧不得害羞,脹紅了臉問:「這又怎麼想起來的呢?總有個原因在那兒。」

  「咦!男大不當婚,女大不當嫁嗎?」

  桂連心想:若說女大當嫁,你二十多了,怎麼不嫁?但雖在氣頭上,她也知道這話說出來,就不用再打算談下去了。

  因而換了句話說:「我才十四歲。」

  「十四歲就不能嫁嗎?」

  這話強詞奪理,桂連越發不服:「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挑上我?」

  「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怎麼叫偏偏挑上你?」

  盡是這樣不著邊際,叫人聽不進,卻又駁不倒的話,桂連又受屈、又生氣,真的要掉眼淚了!

  「那怕讓我死,總也得跟我說個緣故。現在到底為的是什麼呢?這麼多人,偏偏兩位太后對我這麼『好』!為什麼?」她一句重一句地說:「為什麼?」

  「嗨!」玉子正色答道,「你說這話,就算沒有良心。西邊的不說,光說咱們太后,待你好,可不是一天的事了!」

  桂連原有些自悔失言,聽得玉子這一番指責,更覺無話可答。而越是如此,心中越有抑鬱難宣之感,胸脯起伏著好半天,忽然橫下心來,起身就走。

  「你怎麼走了呢?」玉子一把拉住她,「我還有好些話沒有說呐!」

  「你也不用說了。反正我就知道,總有人看我不順眼,我讓他們順了心意就是了。」

  看她殘淚熒然,容顏慘澹,語言中又隱隱含著決絕的意味,玉子頓時會意,同時大吃一驚,立刻放下臉來,神色嚴重地訓斥。

  「你心裡可放明白一點兒!你自己死不足惜,別害了你一家子!」

  她猜對了桂連的心思。氣憤不平,打算著去跳井或者上吊,但那也不過憑一股子不顧一切的勇氣,現在讓玉子迎頭一攔,想想不錯,宮女在宮中自殺,父母一定會被治罪。這一下,立刻就泄了氣了。

  「天底下就有那種蠢人,好好的日子不想過,自己作死!」玉子也有些生氣,切齒罵道:「你倒說說,嫁出去,一夫一妻過日子,有那些兒不好?你就願意一輩子守在那兒,」她用手往東一指,指清冷寂寞的「東六宮」,「跟那些個老妃子一樣,撿些零綢子什麼的,繡個荷包做雙鞋,叫老太監偷偷兒的拿到外面去換零用錢?你怎麼這麼喜歡自己找罪受啊?」

  說也奇怪,這一罵反倒把桂連罵得安靜了下來,坐在那裡低著頭不響。

  玉子發洩過了,氣也平了,「我跟你說的可是好話。」她說,「我在宮裡十年,什麼慘樣兒沒有見過?」

  看桂連此時已有受教的模樣,玉子不肯放過解勸的機會,拉著她一起坐在榻上,為她細說後妃的苦楚,虛榮一時,哀怨無窮!什麼天家富貴,都是騙人的話,只是受了騙的人,還要自己騙自己,不肯說破,以致於他人又受了騙。

  「你看,麗太妃就是一個榜樣!你沒有見過咸豐爺在日,她是怎麼個樣子?我見過。」玉子搖著頭說,「想想從前,看看今天,簡直不能比了。」

  話是說得不錯,可是桂連覺得她有些無的放矢,「我可沒有什麼癡心妄想。」她說,「你這些話跟我說不上。」

  「不存這些妄想最好。」玉子很欣慰地,「既然這個樣子,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放不下的事很多,第一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他知道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是怎麼說?這些都是桂連想知道的,但無法開口向玉子探問。

  「好了,話也說明白了。你這下總該知道,不是給攆了出去,簡直就是超生了。」玉子又動以家人的感情,「我敢說,你家大人知道了這個消息,喜歡得會掉眼淚。再說,兩位太后一再吩咐,務必替你找一份好人家,這是『指婚』,比平常說的媒又不同,你嫁了過去,婆家決不敢虧負你,你想那有多好?」

  桂連不答,但神色間明白表示出來,心神飛越,在嚮往家人團圓,樂敘天倫的光景了。

  「我在想,」玉子又款款深情地說,「明年我就出去了。從此只怕再沒有進宮的日子,天天在一起的姊妹,除非夢裡見面。現在總算還有你一個,而且還是你先出去。將來有了女婿,可別忘了姐姐,好歹也捎個信兒給我。」

  這番話把桂連說得臉紅了。原是帶著些戲謔,不便一本正經地談論,只是這樣用埋怨的語氣問道:「倒是往那兒給你捎信啊?誰知道你在那兒?」

  「我有家啊!」玉子答道,「等你明天走的時候,我寫個字給你。」

  「明天就走?」桂連失聲問說。

  「是這樣,」玉子很婉轉地說,「咱們太后特別交代了,說你是內務府大臣明大人家的貴客……」

  「玉子姐姐!」桂連用很冷靜,但也很固執的聲音說:「你一定得告訴我,為什麼這麼急?」

  因為桂連已接受勸告,話中也在作出宮的打算了,問往那裡給自己捎信,就是一個明證,所以玉子決定跟她說實話。

  「那麼,我跟你說真的吧!是要讓你避開萬歲爺,趁萬歲爺這兩天傷了手,先把你挪了出去。」

  桂連到此時才算真正明白,頓時臉色大變,原來皇帝對自己是如此眷注,以致於必須把自己出宮的事瞞著他!這一夜思前想後,總覺得於心不甘,皇后、貴妃的尊榮,雖不敢妄想,妃嬪的身分,將來是一定會有的。但一出宮什麼都完了。如果皇帝知道了這件事,還可挽回,無奈如此迫促,不知道怎麼才能見皇帝一面?

  一面想,一面掉眼淚,整整一夜不曾睡著。

  她終於發現,這完全是枉費工夫的妄想。見不著面,只有想想別後的光景,等皇帝手傷好了,他自然會到長春宮,那時替她端茶的,也許是玉子,也許是別人,反正不會是自己。於是他會問:「桂連呢?」這話不知怎麼回答他,想是編一套說詞騙他。而他會不會相信,她就不知道了。

  她所知道的,差不多可以斷定的,皇帝會傷心!想起他那白皙的額頭下,那雙重重壓著的,難得舒展的濃眉,桂連不由得心就酸了。皇帝難得有開朗的心情,只有她最清楚,要上書房、要「坐朝」、要到這裡、那裡去行禮、來回到兩宮太后那裡問安侍膳,象個木頭人兒一樣,為御前大臣和太監擺佈來、擺佈去,還有許多禮節束縛著,象個小老頭兒似的,那些好幾個大人做著都嫌累的事,壓在他一個人肩上,仿佛把他的背都壓得彎了。

  到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什麼皇帝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才顯得象個孩子?同時她也明白了每次皇帝拉著她的手時,她總願意讓他多看一會?這不是求榮希寵,只是可憐他而已。

  以後呢?桂連流著眼淚在想,巴望再能有個人讓皇帝喜歡,可以象自己這樣伺候他。然而,那個人可千萬不要象自己這樣,又被遣出宮去,讓皇帝又傷一回心。

  「桂連、桂連!」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時竟聽不清楚是誰?她迷惘地朝外一望,才發覺已經大天白亮了。回想一下門外的聲音,才辨出是玉子。急忙掀開帳子,趿著鞋去打開了門。

  「睡到這會兒!」一句話未完,玉子的表情和聲音都變了:「你的樣兒好怕人!一定是一夜沒有睡,你看你,眼睛都窪下去了。」

  桂連不響,也不拿鏡子照一照,坐下來扶著頭,什麼事也不想做。

  「把精神打起來,別這個樣子!」玉子帶些感歎和羡慕的聲音說:「紅牆綠瓦黑陰溝,你算是放出去了。」

  這句話使桂連想到宮牆外面的天地。平時在家總說京城裡是如何繁華熱鬧?一到了那裡,必得舒舒暢暢逛幾天,等一進宮,這些念頭自然而然地都收了起來。此刻一想,不由得浮起了無限的嚮往之情,頓時精神一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你快收拾收拾吧!明大人家的大鞍車快來了。桂連,」玉子又說:「上頭特別交代,不用上去磕頭了,免得傷心。等你到了明大人那裡,上頭自然還有恩典。喏,這是我送你的。」

  說著,她從身上取出一個錦盒,塞到桂聯手裡。

  打開來一看,是玉子最心愛的一樣首飾,一朵珠花,另外有張紙條,寫著她家的地址,在四川成都。

  「玉子姐姐!」桂連不知道怎麼說,眼淚滾滾而下,也不去擦拭,讓它流到嘴角,掉在珠花上。

  「幹嗎這個樣?有什麼好傷心的!」說到最後一個字,玉子聲音也哽咽了,急忙轉過臉去,用手背抹掉眼淚。

  玉子不但自己抹掉了眼淚,也警告桂連不能哭,在宮裡這是犯忌諱的,桂連當然知道。同時她也是一副爭強好勝,不願以眼淚示人的性格,所以心裡儘管悲苦,也還能聽從玉子的勸言,匆匆擦了把臉,讓玉子幫她打好辮子,換上衣服,開始收拾行李。

  這時已有要好的姊妹,得到消息,趕來慰問,其實倒還是羡慕的多。當然也有人失望,打算著桂連將來能成為皇帝的寵妃,好靠她提攜的這個希望落空了。

  正在大家七手八腳幫著她整理箱籠什物時,小李也趕了來湊熱鬧,男人的力氣大,恰好為玉子抓差,讓他幫著捆鋪蓋卷。小李一面使勁拿繩子勒緊,一面說道:「桂連啊,冤有頭,債有主,你自己心裡可要有個數!」

  一句話未完,為玉子喝住:「死東西,你又來胡說八道!

  好好一件事,到了你嘴裡就變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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