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 |
一九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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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李答說:「母后皇太后叫玉子傳諭,不必上去了,免得見了傷心。」 皇帝默然。他原知道慈安太后一向喜歡桂連,臨別時如此傳諭,更見得她心有不忍。然則何以不說句話,把她留下來,為何事事聽慈禧太后擺佈? 這樣想著,他對兩位太后都有些怨恨,但隨即自譴,起這個念頭便是不孝。只是一口怨氣總有些咽不下,因此這個念頭也就橫亙在胸中消不掉,唯有再問小李些話,藉以排遣。 「她……」皇帝總覺得桂連還該有些表示,不會這樣心甘情願地揚長出宮,可是這個想法,不知如何表達?而小李卻看出來了。 「桂連心裡實在有許多委屈,不過說不出來,她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情,走的時候,不肯掉一滴眼淚,把個頭揚得高高地,仿佛什麼不在乎。其實呢……,唉!」小李自恃得寵,居然在皇帝面前歎氣。 這有未盡之語,而皇帝無從想像,便緊接著他的話問:「其實怎麼樣呢?」 「其實,她一輩子也忘不了萬歲爺的恩寵。那怕頭髮白了,牙齒掉了,兒孫滿堂,心坎兒裡還有萬歲爺這會兒的模樣在。」 小李這段話,說得「情文並茂」,皇帝大受感動,一下子想起許多詩句,也一下子懂了什麼叫「情」,什麼叫「恨」,什麼叫「癡情」,什麼叫「終生之恨」! 於是他眼眶有些發紅,心裡酸酸地、甜甜地、熱熱地,分辨不出是難受還是好過?只覺得想寫點兒什麼,把自己心裡這份奇妙的感覺抓住了,說出來。 說做就做,立刻就不自覺地開始構思,坐立不安地在殿裡走來走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手扶著茶碗叫「拿茶」,換了熱茶卻又不喝。小李見這神氣,大起恐慌:「萬歲爺別是想偏了心思,著入魔了?」他不斷這樣在心中自問,卻又不敢言語。 到了晚上,該安置了,皇帝忽然說道:「我要做詩!」「跟萬歲爺回話,」小李跪下說道:「今兒晚了,明兒再做吧!」 「怕什麼?明兒又不上書房。」皇帝說:「我想了半天,腹稿已經有了。」 原來皇帝剛才在想詩,怪不得書呆子似的,小李這下放心了。反正做詩也是做功課,不怕「上頭」責備。因而欣然伺候書案。 皇帝的詩,在他這個年紀而論,算是做得過得去了。不久以前的「窗課」,倭仁出了個「松風」的題目,皇帝的結句是:「南薰能解慍,長在舜琴中」,揉合《史記》上的「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及《禮記》上的「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這兩個典故。師傅們無不欣然色喜,走告傳觀,倭仁說是藹德仁君之言;徐桐認為是太平有道之象,將重見堯天舜日;李鴻藻覺得皇帝能活用經史的典故,且出語見得是帝者的身分,讀書確是有長進了;而最得意的是翁同龢,因為做詩的功課,歸他「承值」。而這位「門生天子」的詩,已經開竅了,說的是「道學話」,字面卻無「道學氣」,在詩的天分上來說,似乎比乾隆把「之乎者也」都搬入詩中還要高明些。 五言絕句已經學會,皇帝現在正學七絕。照他原來的想法,這個題目最好做兩首七律,題目就叫「無題」。但律詩要講對仗,要用典,而風花雪月,旖旎纏綿的典故,師傅們從來沒有教過,自己偷偷兒看了些在肚子裡,究竟不多。因而有自知之明,做七律還不到時候,決定仿照唐詩上的宮詞,做四首或者六首七絕。 剛才琢磨了半天,意思大致有了,但跟小李說已有「腹稿」,卻是欺人之談,腹稿中只是些斷句,得要在筆下把它聯綴起來。 頭一句現成,皇帝提筆就寫:「一別音容兩渺茫。」一面寫,一面念,音節倒還瀏亮,但有些做挽詩的味道,自己覺得喪氣,而且「別」字也不對,跟桂連又不曾話別,因而提筆把「別」字塗掉改為「去」,卻又嫌「一去」兩字不響,一不耐煩,索性把整句都勾掉了。 「挺好的詞兒嘛,」小李在旁邊說,「怎麼不要了呢?」 「你不懂!」皇帝呵斥著,「少在我旁邊嚕蘇!」 碰了個釘子的小李退遠了些。皇帝一個人又翻書,又查韻,一首詩不曾做完,只見張文亮匆匆奔了進來,喊一聲:「萬歲爺!」 「幹嗎?」皇帝頭也不抬地問。 「母后皇太后來瞧萬歲爺來了。」 這一說,立刻把皇帝的詩興打斷,第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慈安太后看到自己的詩,於是,一手抓著詩稿往抽屜裡塞,一面向小李喊道:「快,快,把書都收起來。」 「萬歲爺,」小李疾趨而前,低聲說道:「這麼晚還做功課,母后皇太后一定會誇獎。」 小李的意思,是書不必收起來。因為一收書,慈安太后一定會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請皇上安置?那時沒有理由解釋,侍候皇帝的人一定會挨駡。 皇帝被提醒了:「好,不收。」不但不收,他自己還又拿了幾本書在桌上攤開,然後跟著張文亮出殿迎接。 西一長街,兩行宮燈,自北冉冉南來,皇帝遠遠地就迎了上去,對著軟轎請了個安,然後用右手扶著轎杠問道:「這麼晚了,皇額娘還來?」 「白天睡得多了。」慈安太后說,「說你還不曾睡,我不放心,來看看。你在幹嗎呀?」 「我在看書。」皇帝陪笑說道,「我也是白天睡得多了。明兒又不上書房,捨不得睡。」 到了養心殿東暖閣,慈安太后先去看皇帝的寢宮,找了張文亮和坐更的太監來問皇帝的起居,也交代了好些話,諸如天氣漸漸炎熱,當心皇帝貪涼之類的告誡。奏對完了,太監都退了出去,宮女也都在廊下伺候,屋中只剩下太后、皇帝和玉子,三個人都覺得該說什麼私話,這就是時候了。 慈安太后原是有所為而來的。她跟玉子商量過,桂連這件事,遲早瞞不住皇帝,與其等事情鬧開來再哄著皇帝說好話,倒不如事先加以撫慰。玉子認為她的主意極好,說皇帝孝順,能這樣子辦,皇帝就有委屈,也一定會仰體親心,隱忍不言,所以極力慫恿此行。但此刻看皇帝神態如常,並無不快,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慈安太后不作聲,皇帝為顧慮小李會被「活活打死」,自然也不敢先問。但想起安德海,心境卻又不能平靜,所以口中陪著慈安太后在說閒話,心裡卻一直在盤算,要不要趁今天這個機會,告安德海一狀,如果要告,該怎麼樣才能說動慈安太后,照自己的心願來處治安德海? 盤算好了,等閒話告一段落,他突然問道:「皇額娘,當皇上到底幹點兒什麼?」 一句話把慈安太后問得發愣,「真是!」她大感不悅,「你的書都念到那兒去了?師傅沒有教過你?」 「教過。師傅們說,當皇上得要治天下,教黎民百姓都能安居樂業。可是靠誰來治呢?外面靠督撫,裡頭靠軍機、各部院,最重要的是靠六叔。皇額娘,是不是這樣子?」 「怎麼不是?你不全都明白了嗎?」 「有一點兒不明白。」皇帝問道:「是不是六叔說什麼,就得聽什麼?」 這話問得奇怪,慈安太后感到言外之意,十分嚴重,因而板著臉問:「你聽了什麼話來著?你六叔是賢王,這幾年全虧他!你沒有接手辦事,就在聽小人的話了。是誰在背後挑撥?斷斷不容!」 皇帝聽出慈安太后誤會了,這個誤會非同小可!倘或追究,一定疑心到小李頭上,那無妄之災能害他掉腦袋,所以心裡著慌,急忙分辯:「沒有人挑撥,我也不是說六叔不好,正好倒個過兒,六叔太好了,心太軟了,什麼人也不敢得罪。」 「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呢?」慈安太后慈愛地責備:「你今天盡說些教我聽不懂的話。」 看見慈安太后神色趨於緩和,皇帝算是放了一半心,定一定神,很謹慎地答道:「我再往下說,皇額娘就明白了。師傅們說,治天下最要緊的是用人,要親賢遠佞,可是誰該用,誰不該用,得要六叔請旨。有那不該用的小人,六叔做好人,不說話,那該怎麼辦呢?」 這話問得也還在理,但必有所指,慈安太后問道:「你倒是說誰啊?」 「皇額娘,您甭管是誰。就算有那麼個人吧,連六叔都有點兒忌他,所以明知道他壞,不敢動他……」 慈安太后驀地裡會意,輕聲喝道:「你別往下說了!」 「皇額娘明白了!」皇帝逼著問:「該怎麼辦哪?」 慈安太后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亦不能說。同時她也希望皇帝少談此事,但這樣的告誡,必不能為皇帝所樂從,因而她只是抓住兒子的手,緊緊握了一下。 這一握,在皇帝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與鼓勵。不但慈母手中的溫暖,一直傳到他的心頭,而且也讓他感到了一位太后的力量和支持!他放心了,他知道自己對安德海如有什麼嚴厲的措施,慈安太后是站在他這一面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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