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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那個女孩子長得怎麼樣?」

  「奴才不知道,聽說還挺齊整的。」

  「唉!」皇帝歎口氣說,「誰不好嫁,嫁給小安子?馬上就得做寡婦了。」停了一下,皇帝又說:「你倒去看看,到底長得怎麼樣?」

  小李很奇怪,不知道皇帝何以對那個女孩子如此關切?這話自然不便開口動問,只是在想,怎麼樣才能去看一看,好回來交差?

  「只有一個法子,」小李覺得這是個出宮去找朋友的機會,「奴才請主子賞兩天假,到處去打聽。」

  「為什麼要兩天?給你一天假。先去打聽了再說。」

  第二天,小李被賞了一天假,大清早出宮,先到內務府,找著一個素日相好的筆帖式,名叫瑞年,跟他打聽安德海的事。

  「我不知道啊!」瑞年揚著臉說了這一句,又四面看了看,才低聲說道:「兄弟,你在這兒少提小安子。」

  「為什麼?」小李訝然,也有些不悅,「連提都提不得?」

  「不是提不得,是不願意提他。」瑞年的聲音越發低了,「眼看他要闖大禍,躲遠一點兒,少提這個人的好。」

  這一說,那裡是「不知道」?是知道得很多的語氣。不過安德海一向跟內務府有勾結,少不了也有親密的朋友,象瑞年,小李就知道他也很巴結安德海,何以此刻忽有此冷漠的態度,倒不能不問個究竟。

  「小安子要闖禍,你們也不勸勸他?」小李試探著問。

  「你怎麼不勸他?」

  「我?」小李笑道,「我要勸他,不是狗拿耗子嗎?」

  「都一樣。」瑞年答道,「內務府都齊了心了,隨他怎麼樣,只在旁邊看著就行了!」

  「啊!」小李明白了。

  「你明白了?」瑞年也向他試探,「你倒說給我看看,你明白了什麼?」

  「小安子不懷好心。他真的要下了江南,將來有你們受的。」

  瑞年聽了他的話,先不作聲,慢慢地笑了,終於點點頭說:「你真的明白了。」

  證實了自己的想法,小李大為興奮,「那麼,」他問,「你們怎麼治他呢?」

  一句話沒有完,瑞年急忙拉他的衣服,埋怨著說:「你大呼小叫的,幹什麼?」

  「喔,」小李吐一吐舌頭,放低了聲音說,「你告訴我,你們預備怎麼治他?我決不說出去。你知道的,我跟他是冤家對頭,勢不兩立。」

  這最後一句話把瑞年說動了心,他眨著眼很鄭重地:「我跟你實說了吧,這件事連六王爺都知道了,該怎麼辦,得看他的眼色。眼前是三個字:裝糊塗!所以誰也不提他。兄弟,幾時你跟文大爺見個面,怎麼樣?」

  他所說的文大爺就是文錫,小李知道了,內務府如何對付安德海,都由文錫在發號施令,而文錫又承恭王的意旨辦理。治安德海這麼個人,竟要驚動親王親自過問,可以想見,此事關係甚大,就象打一條毒蛇那樣,不是打在「七寸」上而是打草驚蛇,必被反噬。轉念到此,覺得自己的警惕還是不夠,得要好好當心。

  因此,他覺得此時跟文錫見面,有害無益,所以很誠懇地答道:「不是我不願意去見文大爺,怕走漏風聲不大合適。請你先跟文大爺說,我給他請安,彼此心照。等那小子走了,我去見文大爺,有幾句要緊話說。」

  「好,就這麼著!我一定把你的話說到。」

  從內務府辭了出來,小李頗為高興,自覺此行大有收穫。想不到內務府上下一條心,安德海為「公敵」,更想不到恭王亦參與其事!照此看來,即使有慈禧太后這樣硬的靠山,安德海寡不敵眾,仍然非垮不可。

  他越想越得意,急於要把跟內務府搭上了線的經過,回宮面奏,好博得皇帝的歡心,因而打消了原來在外面找朋友聽聽戲,吃吃小館子,好好逛一天的打算。掉轉身來,沿著宮牆,往北而去。

  【二五】

  回到弘德殿,只見師傅們已散出來了,這就表示皇帝已下了書房,自不必再進去。小李因為走得乏了,先回到自己屋裡休息,剛坐下在喝茶,只是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地奔了來,從視窗探頭一望,便即大聲說道:「嘿,你倒舒服,出了大亂子了!」

  太監大都膽小,最怕突如其來,不明事實的驚嚇,所以小李聽見這話,再看到他的神氣,不由得一哆嗦,「豁朗」一聲,把個茶杯掉在地上,滾燙的茶直濺到臉上。

  「什麼大亂子?你,你快說。」

  「萬歲爺把只手壓傷了。」

  聽得這一句,小李上前抓住他的手,大聲問道:「怎麼回事?」

  事起偶然,也很簡單,皇帝下了書房,在御花園跟小太監舉銅鼓,舉到一半舉不上去,皇帝要面子,不肯胡亂撒手,想好好兒放回原處,誰知銅鼓太沉,縮手不及,壓傷了右手食中兩指。

  闖禍的經過,幾句話可以說完,等禍闖了出來,可就麻煩了。皇帝還想瞞著兩宮太后,只叫傳「蒙古大夫」來診視。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只是上駟院的骨科大夫,官銜就叫「蒙古醫士」,凡是內廷執事人員,意外受傷,都找他們來看。這些人師承有自,手法高超,另有秘方。皇帝讓他敷了藥、裹了傷,痛楚頓減。但這不是身上的隱疾暗傷,兩宮太后面前是無論如何瞞不住的,所以張文亮決定硬著頭皮去面奏兩宮太后。

  想法不錯,可惜晚了一步,而更大的錯誤是,他就近先到了長春宮!正當他在跟慈安太後面奏經過時,翊坤宮中的慈禧太后已得到了消息,要找張文亮,等聽說他在長春宮,慈禧太后便教傳敬事房總管。

  「壞了!」小李跌腳失聲,「他,他怎麼這麼老實啊?」

  換了小李一定先奏報慈禧太后。張文亮按著規矩辦,剛好又觸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小李心裡在想,這一下張文亮要糟糕,連帶所有跟皇帝的人,都有了麻煩了!

  那小太監還不大懂事,不瞭解小李所說的。張文亮「老實」是什麼意思?他只是奉命來找小李,找到了便盡了責任,所以只催著他說:「快去吧!慈禧太后等著你問話哪。」一面說,一面拉著他飛跑。

  一進了翊坤宮,便覺得毛骨竦然,因為靜得異樣!太監在廊下,宮女在窗前,其中有玉子和長春宮的宮女,一個個面無表情,眼中卻流露出警戒恐懼之色,仿佛大禍將要臨頭似地。玉子一見小李,先拋過來一個責備的眼色,似乎在怪他不當心,然後伸兩隻指頭,按在唇上,又搖搖手,作為警告。

  小李很乖覺,貼牆一站,側耳靜聽,無奈殿廷深遠,聽不出究竟。好久,只見安德海走了出來,在殿門前問道:「跟慈安太后來的玉子呢?」

  「在這兒!」玉子提著一管旱煙袋,奔了上去。

  「跟我來!」安德海說,「有話要問你。」

  是誰問?問些什麼?皇上舉銅鼓傷了手,跟玉子什麼相干?小李心頭浮起一連串的疑問,困惑了一會,想起一個人,不由得一驚!急忙向窗前那一堆宮女細看,還好,他要找的那「一個人」不在。

  這該輪到我了!小李對自己說。心裡七上八下地在盤算,慈禧太后怎麼問?慈安太后是何態度?玉子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自己該如何隨機應變?

  果然,安德海又出現了,這一次沒有說話,只迎著小李的視線招一招手。他疾趨數步,想先探問一下,誰知等走上臺階,安德海掉頭就走,明明是發覺了他的來意,有心避開。

  「這小子!」小李在心裡罵,同時也省悟了,今天這件事,多半又是安德海在中間興風作浪。

  轉念想到安德海這幾天正有求於己,有什麼風吹草動,他為何不從旁相助,教自己見情,那是惠而不費的事,何樂不為?這樣一想,小李的膽便大了。未進殿門,先遙向朝裡一望,只見兩宮太后並坐在正面炕上,西邊站著安德海,東邊站著玉子,正替慈安太后在裝煙,可是臉上的表情不甚自然,仿佛擔著心事似的。

  地上跪著敬事房的總管太監,正在回話,小李便在他身旁一跪,等他的話完了,才高聲報告:「奴才李玉明恭請兩位主子的聖安。」說著,取下帽子,「崩冬」一聲磕了個響頭。

  「小李,」慈禧太后一開口就是揶揄的語氣:「你好逍遙自在啊!」

  小李愣了一下,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宮這回事,隨即竦然答道:「奴才不敢躲懶,奴才奉萬歲爺的旨意,出宮辦事去了。」

  「辦什麼事?」

  小李撒了個謊:「萬歲爺命奴才到琉璃廠,買一本小本兒的詩韻,說帶在身上方便。」

  「噢!」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話,但接下來卻問得更嚴厲:「奉旨出宮辦事,是怎麼個規矩?你知道不?」

  這下糟了!照規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緣由,領了牌子才能出宮,小李是悄悄溜了出去的。可是,安德海不也常常從中正殿的西角門溜出去嗎?他怎樣想著,便瞄了安德海一眼,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不然照實陳奏,追問起那道方便之門是誰開的?彼此都有不是。

  誰知安德海把頭一偏,眼睛望著別處,這是懂了他的眼色而袖手不理的神情。小李暗中咬一咬牙,真想把那道便門的底蘊揭穿,但話到口邊,終覺不敢,只好又碰響頭。

  「奴才該死!」他說,「都因為萬歲爺催得太急,奴才忙著辦事,忘了到敬事房回明,是奴才的疏忽。」

  「此非尋常疏忽可比!」慈禧太后不知不覺地說了句上諭上習見的套語,「這是一款罪,先處分了再說,拉出去掌嘴五十!」

  「喳!」總管太監答應著,爬起身來拖小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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