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 |
一八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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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定的!此事與曾國藩密切有關,而且調任直督,在兩江經手的大事,必須作一交代。從西撚平後,他與他老師函牘往還,一直就談的是撤軍與報銷。果然,曾國藩的這封信中,提出了他對報銷的處理辦法,打算「實用實銷」。 一看這四個字,李鴻章便覺刺心,知道又有麻煩了。 再取信中附來的奏摺草稿,看出是曾國藩的親筆。筆劃之間,直來直去,跟他方正的性情一樣,少波磔頓挫的捭闔搖曳之姿:「從前軍營,辦理報銷,中外吏胥,互相勾結,以為利蔽。此次臣嚴飭屬員,認定『實用實銷』四字,不准設法騰挪,不准曲為彌縫。臣治軍十餘年,所用皆召幕之勇,與昔年專用經制弁兵者,情形迥異;其有與部例不符之處,請敕部曲為鑒諒,臣初無絲毫意見,欲與部臣違抗也。」 「我那老師,真正是可欺其以方的君子。」李鴻章順手把奏稿遞了給幕友,「你們看看!」 「話是說得再好都沒有,招呼打在前面,戶部的堂官,心裡會很舒服,不過,司官以下的人,看了就不舒服了。」 「『中外吏胥,互相勾結,以為利藪』,罵得倒也痛快!」李鴻章就在這片刻間,心思又已一變,心想讓老師罵一罵也好,有人在表面罵,自己在暗地裡做人情,相形之下,便越發會令對方心感。所以他接下來說:「事緩則圓,留著慢慢再說。」 這是在大庭廣眾間說的話,私底下他另有處置。派人告訴毛三,托他轉告烏克海,說這件報銷案,于公於私,都得聽曾國藩主持,目前他還不能有確實的答覆,但他個人,將來無論如何一定會有一番「意思」,請他們放心。這樣先把部裡的胥吏穩住了,然後寫信給曾國藩,隱約表示,即使有這道奏摺,部中怕仍舊要照例挑剔駁複,與其以後「隨駁隨頂」,不勝其煩,不如早作部署為妙。當然,勸是這樣勸,曾國藩聽不聽又是一回事,反正他已經準備花錢了,就不聽也無所謂。 於是,過了重陽,摒擋出都。一路思量,這趟入覲之行,公私兩方面都還算順手。到金陵看了老師,然後回合肥過年,等年初五做過生日,奉母到武昌接任,從此以後,又另是一番境界了。 「我半生事業,盡在兩江、山東。江蘇從上海到常州,這一片膏腴之地,是我從長毛手裡拿回來的,我那裡還對不起江蘇人?江蘇的京官喪盡良心!」李鴻章這樣對他的幕友說,想起江蘇京官對他的種種為難,越說越憤慨,「不是我,翁叔平那裡去回鄉葬父?我們在前方出生入死打仗,他們在京裡升官玩古董,結果是以怨報德,真正叫人寒心。」 大家都不明白他這樣大發牢騷,是何用意?只有默然聽著。 「安徽罵我的人也不少,不過總是家鄉。山東,雖然丁宮保處處掣我的肘,百姓對我是不錯的。我這一走,總得留下點去思才好。」 原來如此!立刻便有幕友獻議,說曲阜的孔廟丹漆剝落,尼山書院自軍興以來,久已荒廢,如果能籌一筆款子把孔廟修起來,不但山東的老百姓高興,凡是讀書人亦無不心許。 對此建議,李鴻章擊節稱賞,立刻就商定了辦法。 辦法並非他自己捐幾萬銀子,這不是捨不得,更不是拿不出來,只是一不願過於沾丁寶楨的面子;二怕有人罵他沽名釣譽。所以只上了一個奏摺,請在撤軍完畢以後,由兩江、湖廣各籌兩萬銀子,解送山東,並由山東巡撫自籌兩萬,一共六萬兩銀子修孔廟。 再有一個奏摺,是由為安徽留去思,擴大到為匪患各處的百姓請命,凡安徽、江蘇、山東、河南、湖北五省,撚軍所流竄盤踞的各地,同治六年以前的錢糧,請旨概行豁免。 這兩個奏摺就在旅途中拜發。然後到江甯與曾國藩見面,談好了撤軍、報銷兩件大事,衣錦榮歸到合肥過年。曾國藩接著也動身進京。 【二四】 他不象李鴻章,不須別留去思,上船那一天,城裡城外,轎子所經的大街,擺滿了香案,各營一齊鳴炮致敬,好不熱鬧。平日善於養氣,自期不以榮辱動心的曾國藩,不由得也動心了。回想初克金陵,兄弟倆「名滿天下」,幾乎「謗亦隨之」,從來功臣的結局,多不堪聞問。那時亦有許多忌功的人,在朝中挑撥離間,禍福在不測之中,因而又記起當年為他九弟四十一歲生日,所作的三首七絕,悄然吟道:「九載艱難下百城,漫天箕口複縱橫,今朝一酌黃花酒,始與阿連慶更生。 左列鐘銘右謗書,人間隨處有乘除;低頭一拜屠羊說,萬事浮雲過太虛。 童稚溫溫無險巇,酒人浩浩少猜疑;與君同講長生訣,且學嬰兒中酒時。」 他就是這樣持著「嬰兒中酒」的心情,一路流連,直到十二月十三日才到京城,跟左宗棠和李鴻章一樣,住在賢良寺。 左宗棠的名氣不及李鴻章,李鴻章又不及曾國藩。他出京已十七年,所以在咸豐年間才登科補缺的大小官員,幾乎都不曾見過他,也幾乎都想看一看這位戡平大亂的名臣,是如何一種大英雄的丰采?所以第二天等他進宮,內廷外廷各衙門的官員嗐役,紛紛招邀:「看曾中堂去!看曾中堂去!」 一看之下,有的失望,有的詫異。失望的是曾國藩的丰采實在不能動人,既不如李鴻章的長身鶴立,顧盼生威,也不象左宗棠的圓臉大腹,一副福相,甚至也沒有倭仁那種道氣盎然的理學家的派頭。如果不是頭上的紅頂花翎,胸前的朝珠補子,一定會錯認他是個鄉下土老兒。 詫異的是懂些麻衣相法的人。曾國藩三角眼,倒吊眉,照相法上來說,是「刑殺」之相,誰知不死於菜市口,居然封侯拜相。到了現在這個地位,又立過大功,等於賜了「丹書鐵券」,除非謀反,決無刑殺的可能。而曾國藩一向戒慎恐懼,只怕位高招忌,名高致謗,那裡會起謀反的心思?看些來,修心可以補相。曾國藩做夢也不曾想到,他的相貌也能教人為善! 曾國藩進宮,先到軍機處拜恭王。除了恭王和寶鋆是同年以外,其他軍機大臣論官位、科名,都是後輩。十月間母喪服滿,回到軍機處的李鴻藻,更是晚輩,他是咸豐二年的翰林,而那年曾國藩已當到禮部侍郎,奉旨派充會試的「搜檢大臣」,如果願意拉關係,套交情,也可以叫老師。因此,文祥、沈桂芬和李鴻藻,對曾國藩都是長揖,執禮甚恭。恭王請他「升炕」,盛道仰慕。曾國藩當然也有一番周旋。談不了多久,軍機「叫起」,接下來便是召見曾國藩,由伯彥訥謨詁帶班。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優禮勳臣,特別吩咐:「站著說話!」 於是曾國藩又免冠磕頭,謝了恩,很從容地戴上大帽,肅立在伯王下首。 「你江南的公事,都辦完了?」 「都辦完了。」 「兵勇都撤完了?」 「都撤完了。」 「撤散了多少人?」 「遣散了兩萬人。」曾國藩答道:「留下的還有三萬。」 「遣散的人,是那省的多啊?」 「安徽人多。湖南也有,不過幾千。」曾國藩又加了一句:「安徽人極多。」 「沒有鬧事吧?」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 「很安靜。」 「各省撤勇的經費,都照數撥了沒有?」 「都照數撥了。」曾國藩答道:「奉旨:浙江、江西兩省各借撥二十萬兩,湖北借撥十萬兩,都照數撥到兩江。遣散要發的欠餉,還差一點,臣會同李鴻章,籌措補足,所以撤勇很安靜。」 「很好。」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你一路來,路上可安靜?」 「路上很安靜。臣先怕有散兵游勇鬧事,誰知一路看過,倒是平安無事。」 「這倒也難得。」慈禧太后問道:「你出京多少年了?」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從前在京,直隸的事,自然知道?」 「直隸的事,臣也曉得些。」 「直隸很空虛。」慈禧太后加重了語氣說:「你要好好兒練兵。」 「是!」曾國藩肅然答道,「以臣的才力,怕辦不好。」 慈禧太后沒有再說下去,往旁邊看了一下。於是慈安太后問道:「你的身子怎麼樣?不大鬧病吧?」 「還好。」曾國藩答道:「前年在周家口很鬧了一陣子的病,去年七八月以後,才算好了。」 「現在還吃藥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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