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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那……,」恭王看著在座的文祥說:「撤軍之議,只怕談不出結果來了。」

  「在京裡本來就談不出結果來的。」文祥從全域著眼,提出建議:「善後事宜要通盤籌畫。汰弱留強是一事,糧餉從何而出?又是一事。裁勇資遣一事,另外練兵又是一事。大亂敉平,百廢待舉,尤其洋務急待開展,更要大筆款子,而況西餉才籌出一百萬,不足之數著落在何處?也得先作個準備,等左季高請餉的摺子來了,才可以應付。」

  「唉!」恭王有些心煩,感慨著說:「為來為去為的一個字:錢!」

  「對了!正是一個錢字。所以天下的命脈在東南財賦之區的兩江,而京畿為腹心,湖廣為股肱。讓他們三位總督見個面,好好談一談,事情就有眉目了。」

  「好!」恭王當即作了決定:「少荃,你到金陵走一趟,約了馬谷山跟曾滌生談個章程出來。朝廷的意思,反正你也知道了,只要大局能夠在穩定中有開展,你們怎麼說,怎麼好!」

  「跟王爺回話,我本來的打算,也是出京以後,先到兩江,見我老師,開了年到武昌接事。不過,我那老師,只怕不肯接直督的印。」

  提起這一點,恭王又心煩了。曾國藩調任直督的謝恩摺子中,雖沒有明白表示,不願到任,但有個「附片」說:「丁憂兩次,均未克在家終制;從公十年,未得一展墳墓,瞻望松楸,難安夢寐。」又說:「剿撚無功,本疚心之事;而回任以後,不克勤於其職,公事多所廢弛,皆臣抱歉之端,俟到京時,剴切具奏。」意思是盡過忠,現在該盡孝了,進京陛見時,一定會面奏,請假回籍掃墓,就此辭掉直督。現在聽李鴻章一說,那「附片」的言外之意,越發明白。這件事得要早早疏通。

  於是恭王作了很堅決的表示:「少荃!平心而論,你那老師,也該休息幾時,不過局面擺在那裡,誰是可以高蹈袖手的?更何況你老師的德望才具,國家萬萬少不得此人!你們師弟的感情極好,我請你代為勸駕,不肯接直督的話,最好不要說出來,一說,於事無補,徒傷感情。」

  李鴻章的心思一直很活動,打算著「老師」真的堅辭直督,而上頭不願強人所難,他就要設法勸曾國藩「薦賢自代」,所以到處宣揚他老師有倦勤之意。現在聽恭王的口風,非其人不可,他算是在眼前死了這條心了。

  於是,他非常懇切地答應:「王爺請放心!我一定把我那老師,勸得遵照朝廷的意思,來接直督。」

  恭王很見他的情,說了好些拜託的話。但是李鴻章有件事,卻無法拜託恭王斡旋。平撚的軍費,前後用去四千萬兩銀子,雖出於兩江,卻要向戶部報銷。他的想法是最好象平洪楊的軍費一樣,免予奏銷,為此,特地去看戶部尚書寶鋆和羅惇衍,提出暗示,而寶、羅兩人,默然不應,那就只好另外想辦法了。

  第一步是托人跟戶部的書辦拉交情,請到飯莊子小酌,探問口氣,要怎樣才能把這四千萬兩銀子的報銷,順利過關?

  六部的實權,操在司官手中,司官又必須依賴書辦,所以要「過關」的關鍵,還在書辦身上,而戶部的書辦與吏部的書辦,比其他各部的書辦又不同。本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有六個字的比擬:富貴威武貧賤。吏、戶兩部的書辦,占個「富」字,卻真是當之無愧。

  但戶部的司官和書辦,在內部又有區分,十四個「清吏司」的職掌各各不同。這天李鴻章方面的人,邀請的主客是「江西司」和「貴州司」的書辦,就因為江西司稽核各省協餉,貴州司稽核海關稅收,這都與淮軍平撚的軍費報銷,有密切關係。

  再有一個主客,越發要緊,這人是戶部「北檔房」的筆帖式。戶部的總帳,歸北檔房所管,國家歲出、歲入的確數,只有北檔房知道,那裡的司官胥吏,歷來不准滿人插足。同時北檔房負覆核的責任,報銷的准與不准,最後就要看北檔房,因而這個名叫烏克海的筆帖式,被奉為首座。

  代作主人的是一個山西票號的掌櫃,姓毛行三,他這家票號跟淮軍糧台有往來,李鴻章在京裡有什麼應酬饋贈,常由他出銀票過付。跟戶部的人極熟,三天兩頭在一起,不是酒食征逐,就是聽戲「逛胡同」,下館子吃飯,照例要「叫條子」。但這天卻只是「清談」,因為要商量「正事」,而這件正事的關係出入甚巨,不足為外人道的緣故。

  酒過三巡,毛三開口了,「烏大爺,」他說,「都不是外人,敞開來談吧!『那面』托我先請教、請教各位的意思。」

  「這也用不著我說,部裡的規矩,你不是不知道。」烏克海說,「我們哥兒幾個,倒不妨先聽聽那面的意思。」

  這話很難說,毛三隻受託探問口氣,不能放下什麼承諾,想了想自作聰明地說:「從前曾大人……」

  剛提了這一句話,烏克海就打斷了他的話,「嗐,還提那個!」他痛心疾首地說,「那時候倭中堂『管部』。這位道學老夫子,根本就不懂什麼叫人情世故,也不跟大家商量商量,糊裡糊塗就上了個摺子,平洪楊的軍費免予報銷。這倒也不是便宜了曾大人,是便宜了他下面的糧台。都要照倭中堂這個樣,我們家裡的耗子都得餓死了。」

  「那麼,」毛三問道,「烏大爺,你也別管部裡的規矩不規矩,反正托的是我,也總不能說是非按規矩辦不可。這話是不是呢?」

  「當然,熟人是熟人說話。等我們商量、商量再說。」

  三個人坐到一邊,悄悄低語了一番。其實這是做作,應該開個什麼「盤子」早就在部裡商量好了來的。

  「別人來說,是這個數,毛三爺,看你的面子,這個數。」

  烏克海比著手勢,先伸一指,再伸三指。

  「一三?」毛三問道:「一厘三毫?」

  「對了,一兩銀子一厘三。報多少算多少。」

  「這個……,」毛三問道,「能不能再少一點兒?」

  「一厘不能少。」烏克海斬釘截鐵地回答。

  由於烏克海的口風甚緊,無可通融,毛三也就不必多說。散了席隨即趕到賢良寺。李鴻章對此事特別關切,降尊紆貴,特別找了毛三來親自問話。

  磕過頭起身,毛三斜簽著身子坐在椅子上,把烏克海的話,照實說了一遍。李鴻章心想,兩江地方,前後數年為平撚所支出的軍費,總在三千萬兩左右,照一兩一厘三毫扣算,一千萬就得十三萬;三千萬左右,就得四十萬兩銀子,這筆數目不小了。

  「部裡原來是什麼規矩?」李鴻章問道:「你可曉得?」

  「回中堂的話,這沒有准規矩的,看人說話。」

  「噢!」李鴻章要弄明白,是看報銷的人說話,還是看居間的人?這得弄清楚:「如何叫看人說話?」

  「象中堂這樣,他們不敢多要。」毛三又說,「再要看各人的做法怎麼樣?我們這面漂亮,他們那面也漂亮。」

  「嗯,嗯。」李鴻章雖沒有說什麼,心裡在估量毛三到底是為自己說話,還是為對方說話?

  「再有句話,不敢不跟中堂回,那班人真正是又臭又硬,事情越早辦越好,晚了還花不進錢去。」

  「為什麼呢?」

  「人防虎,虎也防人。」毛三低聲說道,「晚了,那班人只當另有佈置,就不敢要了。」

  由這句話,李鴻章知道毛三相當忠實,因為他說的話很中肯。這件事一起了猜疑之心,不敢要錢,那就一定公事公辦,儘量挑剔,事情就會很棘手。

  「你倒是個肯說老實話的人,很好!辛苦你了。」

  說罷,李鴻章手扶一扶茶碗,廊上的戈什哈便喊「送客」,毛三趕緊站起身來要叩別,李鴻章已經哈一哈腰,往裡走了進去。

  「搞他娘的!」他走到幕友辦公的那間屋子裡,坐下來便罵:「真正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當』!」

  李鴻章與左宗棠的脾氣不同,左宗棠是討厭誰罵誰,而李鴻章罵人,不一定就表示他對被罵的人不滿,所以他的幕友,明知他是罵戶部的胥吏,都不接口,要聽了他的意思再說。

  「我十幾年不曾進京,來一趟也不過花了十萬銀子,那些小鬼要我四十萬,那裡來?」

  四十萬兩銀子,誠然是個巨數,但幕友中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嚇一跳,那是不明淮軍軍餉支出的人,明瞭的,就不覺得多了。

  「大帥!」管章奏的幕友,很平靜地說:「江寧的折差剛到,滌相有封信,只怕裡頭有談到報銷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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